文/Eliot

那年，在阿根廷某個小鎮的夏天寧靜得像一片失去浪潮的海，沒到過的人大概無從體會，原來是知了和麻雀偷走濤聲，並隨著點點陽光篩過樹葉，遍撒一牆一瓦，每一雙早已聽而未聞的耳朵。

孤身回到小鎮，往日人事已非，頓失憑依，你只能四處找零工機會勉強餬一口飯。你未曾預料，或許不是沒有過端倪，但你怎麼相信流離失所的淒涼景況竟就如此發生？你瞭解命運弄人，所以更清楚不能軟弱的必須。你不算強悍，但明白折腰的身段，識得並適應時勢以求存的道理。天無絕人之路，另外一座城市裡有一個工作的承諾在等著，你可以期待情況終究會漸入佳境。可是，你得先要好好思量這個炎熱得彷彿永無止境的夏天該如何熬過去？可能，時不時有一抽惶恐會鞭打你的脆弱，但你只允許自己顫抖，卻不會忘記忍耐。忍耐一點風雨的騷擾，一點尊嚴的斑駁，甚或一些黑夜的迷惘。

我在小鎮。守著老家守著童年，守著在這幢偌大別墅每個角落裡囤積的記憶與雜什。我讀著一本本泛黃的舊書，我在寫一本以純真對抗世俗主義的小說。當然，我也好好的生活著。起床盥洗，規律飲食，泳游，素描，思索（大多時候或許比較近似若有所思，但並不真的在想甚麼）並等待著一些我也不知道會不會來到的甚麼。是的，我有好好地，且孤獨地，生活著。我看來約莫是有點邋遢的吧。不是指外在形象（算起來也還是一表人才的）而是精神面貌。可能在自己的舒適圈裡慣了養尊處優，看來無有所缺，所以才好像顯得對日子有那麼些消極的意味。我也有我的期盼，不可告人（或其實微不足道）的心事，但夏日的氣息太悶塞，我只能忙著潛入泳池底再躍出水面狠吸一口氣，才不至於縛於窒息的恐慌裡。

你不經意出現了，這個一如既往的夏天鬆懈了嚴嚴密閉的心防，洩露一絲清涼的渴望。你回來，我們一眼相認了童年玩伴的記憶，卻未覺察被召喚的還有彼時讓懵懂心靈遮蔽，不及辨識究竟的一份騷動情懷。

自私也好，居心叵測也罷，我確實臣服並順從了自己的欲望。整頓修葺屋房成為我光明正大，實則另有所謀的手段。看似一筆交易，我們各牟其利，誰都不吃虧。

但事實上，對你好，照料你，卻是實實在在不由自主的衝動。不忍你襤褸，不捨你挨餓露宿，所以我能給你的都給你。然而，你遲疑客氣，你半推半就，竟讓我顯得有那麼點專橫了。到底，你沒有斷然拒絕，即便那樣，我也不准許。可能是善良的報酬，不過也可以說是刻意心機的福利，我總是不乏機會飽覽你身上每一寸無限春光。多麼歡愉的煎熬。如果有一種折磨是甜美的，這就是，而我也已經反覆嘗受了。

我不膽怯，但也無意冒險。不碰你，是對你的尊重也是讓自己一點品格的高尚免於崩潰。儘管我的一舉一動都在試探，在越界，但我還是無法從你渾圓澄澈眼眸裡捕捉任何信息。難道是我當局者迷？偶爾我以為你撤離了藩籬，但卻又瞬間退縮殼穴之中。或許，也是一種自卑的心理作祟。別誤會，我並不輕蔑自己的性向。感情的給予與接納，必須平衡的對等的交換。不盡然是害怕抗拒，卻唯恐厭嫌的排斥。尤其，你我都是男人。

小鎮的夏天，一樣的日光一樣的安靜。我內心巨浪洶湧翻騰，無一刻止息。

我們在日子不變的風景裡，揮汗勞動，吃飯睡覺，野溪戲水，溯憶兒時為鄰種種。有時低語對話，偶而甚麼也不說，靜默相伴。陌生的距離被消耗掉，生活裡一種隱隱然，密不可宣的雀躍於是在我們頻密的互動間擺盪起來。有時我在想，我們之間愈趨渾沌曖昧的況味，究竟是我一廂情願的誤解，還是其實你也是聯手促成的共犯？是的，因為你後來顯著的勾引，甚至堂而皇之的挑逗，已非我可以理解的範疇之內的懸疑事件。是你轉變了，或者你本來就與我是一樣的人？你感恩我的援助收留，無以為報才決定以身抵償？又或是你為了解答心底對我的諸多疑惑，不惜違背自己的本質來檢驗我？⋯⋯所以當你吻了我，我沒有震驚呆愕，卻狠狠閃躲了⋯⋯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畢竟你也是一起同路行來的人。謝謝你沒有真的天涯海角遠走高飛而去，在自尊被我無心的一刀戳刺之後。謝謝你始終不曾忘懷我們遙遙寄存於童年時光，對於生長在夏威夷兩枚菠蘿的想像，當然你也清楚那個有點像是我們的祕密暗號的想像。謝謝你依然拿我的相片當作小說書籤，雖然你還是不願意把頸上的十字架項鍊送我，我也一樣不認識那個贈你項鍊，對你有特別意義的女孩是誰⋯⋯我知道你聽過許多次，也非常熟悉你的無奈白眼了，但我想你應該不會真的介意專屬於戀人的一點小小的抱怨權利吧。

有些時機不容錯過，但從我們的故事看來，有些時機卻是需要醞釀熟成，才會變成美好的適當的時機。

夏天來了，我們是不是要去溪邊消消暑氣了？雖然你還是沒買到喜歡的綠色泳褲，但我的你既然合身，還是將就將就點吧。

《我心遺忘夏威夷》（Hawaii）一片在大篇幅留白裡塗抹飽和的曖昧色調。微燙微嗆的色溫無時無刻誘勾著欲滿欲溢的內心潮浪。兩個男子在釋放與節制之間擺盪的糾扯張力，乍看像欲擒故縱的遊戲，其實根本你情我願，請君入甕的欲迎還拒。

如果愛情有最美的時候，這便是了。

《我心遺忘夏威夷》（Hawaii）｜2014 金馬奇幻影展

Marco Berger｜Manuel Vignau｜Mateo Chiari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