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en專欄 / 《青田街一號》:殺手是不能感性的職業

2015/08/23|
by Allen
文/ Allen

近年來台灣電影類型多元發展的趨勢,讓「動作」、「警匪」、「推理」等早期罕見的元素紛紛出籠,也都能繳出不錯的成績單,證明台灣「能創作」、「懂欣賞」這類本土化類型片的人口亦在成長當中。作為導演李中的第一部劇情長片,《青田街一號》這部揉合以「殺手見鬼」為題材的「黑色喜劇」,不僅可視作台灣電影更一步的新嘗試,更在當今氾濫成災、誇張超現實的殺手類型片框架中,說出了新的創意與況味。

電影開頭沒多久,我們就看到殺手青田街一號(張孝全 飾)俐落(但尚嫌囉嗦)的「辦事」手法,以及美女老闆阿姑(隋棠 飾)經營的新美洗衣店暗地毀屍滅跡的程序,神祕殺手與老闆曖昧又別有所指的互動,則在預告其背後來龍去脈的暗潮洶湧。故事的趣味,則從快狠準的殺手原來面對手下冤魂也會害怕、不得已只好尋求仙姑林香(萬茜 飾)驅鬼的情節開始湧現。於是,四隻鬼牽扯出的兩件任務與一個謎團,讓青田街一號必須回頭找出客戶,以完成亡魂未解的訴願。然而這一找,殺手違逆的就不只是職業守則,還必須被迫正視這項職業的矛盾與弔詭。而這部分,就是整部電影最核心的主旨。

《青田街一號》在輕快幽默的節奏中,勾勒了「殺手職業」的真實感。人人都有在內心吶喊想殺掉某人的時刻,但之所以沒有發生凶殺案件,一來是因為人對於他者懷抱的不一定全然是濃烈到足以促成殺意的憎恨,而可能參雜著其他的情感;二來則是人多半沒有勇氣與衝動跨越動手殺人的那道門檻,也沒有接受/躲避社會制裁的心理準備。電影中的阿姑,其殺手經紀人的職業便是扮演中間斡旋的角色,在人群中察言觀色,用不經意的口吻訴說著荒唐的服務內容,挑撥普通人心中難免的殺人念頭,再用無須負擔後果的保證(「就當是許個願望。」)誘其下單。而青田街一號,則是動手執行的棋子,正因為他不認識、也無須認識這些人,才能不帶罪惡感地執行絕對的暴力。當這套「產業鏈」的「專業分工」將「想殺人」跟「殺人」的距離縮短,把「動念」與「實踐」的後果關係給異化,劇中的客戶才能無辜或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沒有殺人,而殺手才會因「公事公辦」的「職業精神」惹得業障纏身。

不論是因墜入愛河而痛恨暴力男友的模型師,還是蒙受雙親期望壓力的中二少年,在青田街一號循線揪出、逼問他們動機之前,他們都只是匿名買單的客戶,那些目標則是檔案上的名字、照片與資料,這樣「乾淨」的買賣關係一旦被填入客戶與目標間的恩怨情仇,殺手也就與他們建立一定程度的認識,進而涉及情感與價值判斷。當長期以來面對殺人稀鬆平常的殺手,被迫認識到他人的生命故事,這些人就不是單純取命換錢的手段,而是有血有肉的個體;當認知到自己下手對象的重量與厚度,殺手也就無法繼續當聽令行事的劊子手。正因為殺人不是喝水吃飯,所以殺手才會是不能感性的職業。這也是為何當青田街一號看到被附身的仙姑意識到自己開槍殺人,因不可承受之重痛哭得不能自己時,才促使他在最後開車撞人的生死瞬間選擇懸崖勒馬。這兩幕無須台詞、卻無比重要的轉捩點,都遠比他後來阻止阿姑時說的「每條生命都是有用的」來得更有張力和說服力。

編導有意思地安排兩位買凶殺人的客戶都只是市井小民,而被殺之人亦非罪大惡極,即在瓦解可憐與可惡之間的二元對立。鬼歌的歌詞加上劇中鬼胡鬧逗趣的行為,更在平反其在一般恐怖片中的形象,添加死後的無奈與孤獨,再次呼應「人比鬼可怕」的既有教訓,都是有意思的鋪呈。然而電影並未清楚交代阿姑在精神病院的「實驗」內容──僅能大概推敲出應是「能無情又精準執行任務之殺手」的培育計畫──對於東大路六號此一關鍵要角也著墨甚少,使得故事的高潮在揭開最後一層真相時有些不如預期,最後的混戰過於狗血的設計,甚至是片頭、片尾同台詞不同場景卻意義不明的安排,都有狗尾續貂之嫌。

舉凡分鏡、攝影、動作設計、美術,《青田街一號》都頗具水準,而幽默台詞與聰明對白,甚至是小細節的社會寫實與批判,都看得到編劇之一陳玉勳的招牌功力,三位新生代演員更是跳脫過往的角色戲路,張孝全的狠勁與反差、隋棠的魅力與邪氣,以及萬茜的鬼靈精怪,都擦出了新的火花,增添本片的另類與有趣。《青田街一號》有處女作的不甚理想,卻無損其嘗試將外來類型片本土化的努力與成果。儘管本片稍稍吐露了對「加油」一詞的不置可否,仍衷心期望導演未來能繳出更好的成績單,繼續在寫實關懷與天馬行空間細細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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