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專欄 / 《哭泣與耳語》:撕裂紅色的疼痛

2015/07/16|
by ELIOT CHEN
 

文/ Eliot

紅漆牆白床單,時光滴答,她們各自的心事是一座無聲喧嘩的囚城。

艾格妮絲身罹絕症,她的疼痛形而外,強烈得撕心裂肺。最後的一段日子裡,她多麼渴望靈魂不要在每天的晨曦中回到殘病的軀殼。體貼姊妹的憂心,她總是強顏歡笑。但痛苦難當,她嘶吼著翻來覆去,難受卻只有更難受。死亡畢竟成為了她的救贖。紅色的牆如常腥紅著,她等待著她的解脫。

她倆束手無策,照顧艾格妮絲的過程無異於等待她死去的過程。情感煎熬著,往事與現狀的纏繞勒緊她們纖細頸子,時鬆時緊,她們面紅耳赤之後,還得以貪婪地大口呼吸。

痛苦的,到底不只是病癱的艾格妮絲。因為驕傲倔強與不滿猜忌,凱琳和瑪莉亞雖身理無恙,心理的扭曲變態卻不一定相形見絀,甚或猶有過之。艾格妮絲可以藉由死亡脫困,她倆縛心的迷惘卻不見得有出路可去。

雍容華貴的凱琳,潔癖似的固執。丈夫的謊言讓她挑釁般,洩憤也似報復地不惜在他面前自殘陰部。痛極的快樂,激烈的崩裂,讓她藏都不藏住那彷彿大獲全勝的微笑。瑪莉亞從來就是個自負且心機的女子。而她只愛自己。她非常計較自己是被如何看待,更無法忍受自己竟然不被愛,即便是一個她並不真正在乎的人。為了釐清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毫無身段,就是乞求也在所不惜。只要她能夠得到想要的關注、呵護。然而,她的疑猜獲得滿意的答案之後,那些也就可以棄之如敝屣了。她就是這麼對待一度對她敞開心懷的凱琳。

安娜。喪女的傭僕。她無微不至照料臥病在床的艾格妮絲長達十二年。她們在彼此身上找到需要的安慰。而那撫慰,是人與人的,也是母親與女兒之間的。柏格曼處理傷痕往往驚悚冷血,教人不寒而慄。安娜的存在不啻為一種溫柔的慈悲。儘管安娜終究被無關痛癢地「遺棄」了。

一九七二年的《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以絕對色調、滯重光影鋪陳了一則使人忐忑不安,幽魂徘徊,仿若魔幻寫實的寓言故事。

三姊妹,看似緊密融洽實則淡漠疏離地成長了。阻隔彼此的並非距離,而是高築的心牆。她們既相互扶持又對立;好像彼此需要,但其實誰也無法倚靠誰。她們血濃於水,卻是最親近的陌生人。

謎樣的母親似乎是一切隔閡的根源。姊妹們沒有誰真正瞭解過,觸及過母親內心樣貌。她是一個自溺的女人,自私的母親。這樣愛自己甚於愛孩子的母者原型,後來在《秋光奏鳴曲》(Autumn Sonata)英格麗.褒曼所飾演鋼琴家母親的角色有更精湛的發揮。

敘事雖然不明確指陳出來龍去脈,憑藉在紅色屋子裡每一幕場景的調度,人物情緒的線索,行為的轉折,寥寥幾語的呢喃,也可以讓人自動搜尋到,或者編撰出一套或許大相徑庭,但肯定合乎情理的解釋。據此,更顯示了伯格曼多麼洞悉人情世故。而且還是最幽微詭譎的那部分。

英格瑪.伯格曼絕對擅長痛苦。痛苦的慾望,慾望的痛苦。

他將痛苦定格在特寫鏡頭前,在人物五官線條微乎其微的顫晃。由內而外,鉅細靡遺地填滿框幕,逼人正面凝視。若你不忍,斂低眼瞼,那痛苦結實的存在感一樣可以就在原地壓迫得你惶惶窒息起來。他深深挖掘痛苦,刨骨見根。更殘酷的是,他還不准你麻木。而你也心知肚明,慾望無止無盡,並且如潮浪反覆。痛苦亦然。

柏格曼筆下的角色都是赤裸裸的人性。然而,不遮不掩卻才揭露了深邃。壓抑得如何密不透風,時機到了,總會有擊爆的觸點。他的愛恨情仇,衝突對峙,乃至於孤獨懺悔都是那麼欲滅欲溺的飽滿,好像人生有寂絕的安靜也不免塌潰的厲嘶。

柏格曼作為世界級大師的珍貴意義,或許在於——無論作品中忒多激昂的正反辯證,深不可測的哲學思維,放諸現世與宗教的視野,或隱晦情態的屢屢更迭、曲折離奇的神經病態,終是他以有血有肉的人世探索,有哭有笑的意趣熱情,經過多少凌遲多少詰問,慢慢細緻了生命本來的粗糙。

哭泣與耳語 Cries and Whispers│1974 46th 奧斯卡最佳攝影

Ingmar Bergman│Harriet Andersson│Liv Ullmann│Kari Sylwan│Ingrid Thu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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