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佑學
去年金馬影展看過至今,仍時不時會想到片中的一些畫面,幾乎想不起有哪部電影曾帶給我這般力道與餘韻。慚愧的是,看片之前我對片中主角,紀實攝影大師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所知甚少,排場次表時,被片名吸引,發現是文溫德斯導演,二話不說排進片單。
觀影初始就被文溫德斯對攝影師的定義給深深吸引,「以光影繪畫寫作的人」溫德斯在旁白中緩緩堅定的語氣,畫面上薩爾加多那平和安詳的臉龐,透過相機觀景窗,看著周遭的世界,透過他的眼睛,我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原籍巴西的薩爾加多,在巴黎完成經濟學碩士後,發覺自己喜愛按快門勝於按計算機,便決定用雙腳跨出天涯,探訪推動世界經濟體系運作下,背後的光明與暗角,他親身走過世界上最荒蕪的彼端,北極圈、亞馬遜河、非洲大陸、撒哈拉沙漠、婆羅洲等,報導過沙漠的大旱荒;見證過盧安達大屠殺,與被追殺至叢林的幾萬難民貼身求生,屍體遍佈身旁,看著人性在墮落至瘋狂之境,在片中他受訪的談話頭(talking head)畫面,與自己的攝影作品溶接(dissolve)在一起,他回憶時的語氣與平靜臉龐,如從地獄歷劫歸來的智者,看盡世事,彷彿再沒有任何風浪能驚動他的靈魂。他的視野宏觀,攝影計畫都用上最大的命題,如其勞工圖(Workers),試圖用數年光陰紀錄全球勞工的遷徙面貌,他曾在巴西的金礦區,捕捉到五萬人齊身挖著沙石,期許自己肩上的一袋土石,藏著黃金的份量,後工業革命,已少見如此原始又大規模的勞動場域,鏡頭外他悠悠說著那些掏金者都非奴隸,身份可能是學生教師勞工等,此時此刻,他們卻也都是,財富的奴隸。不過在資本主義社會,有誰不是呢?
勞工圖(Workers)系列,還包括了在九零年代初,波斯灣戰後,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消防員,前往科威特撲救被伊拉克政權棄守科威特後,點燃的幾百座油田。熊熊烈火在四周地表遍野燃燒的畫面,唯有人間煉獄堪可形容,消防員身上裹著厚厚的原油,背後的火海與煙硝,在薩爾加多詩意的構圖下,形成超寫實的視覺震撼。
有別於薩爾加多在紀錄片不時闡述的人道精神,我在他作品看見的,更多是對於藝術性的追求,光影與構圖的完美平衡,如布列松提倡的,那被奉為金科玉律的「決定性瞬間」。薩爾加多離被攝者很近,但他不見得站在他們的立場為其發聲,他有著不廉價的同情,但那些同情與觀察,最終都服膺於他的攝影理念之下,他看見是因為想看見,紀實攝影這四個字,他顯然把攝影擺在紀實前面。許多評論家認為,他的作品實則在消費苦難者,藉此成就自己的藝術與美感;甚或有人批評他歌頌鏡頭下的受難者,將其英雄浪漫化,而不點出貧窮飢荒底下,真實結構性的問題:西方勢力體制對第三世界的剝削。
也許是身為紀實攝影家,名滿天下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文化名流,與本身作品講述苦難與人道精神相抵觸的矛盾性,總會激發出無可避免的質疑,但這一切仍無法抹滅薩爾加多親身踏遍世界,所留下其見證的價值,只是那些見證恰好以攝影的形式被看見而已。如同這部紀錄片用類似的觀點來看待薩爾加多的攝影歷程,未帶著批判眼光,就是靜靜的凝視,這個攝影家,這個人。
片中的兩個亮點,也是文溫德斯試圖把這部紀錄片推上更高層次的企圖之所在,便是邀請薩爾加多的兒子一同紀錄他的父親,為影片增添一層「在兒子成長中缺席的,那偉大的攝影家父親在兒子眼中的模樣」,他們三人踏上北極圈之旅,欲捕捉海象的遷徙樣貌,在一頭北極熊的干擾下,他們必須如釣魚般耐心靜候攝影的時機,也得用打游擊戰的姿態,在地上俯伏滾動,以免驚動鏡頭下的「獵物」,這些供給觀眾窺見父子兩人的互動,以及兒子鏡頭中父親工作的模樣,多了衝鋒陷陣之外,攝影英雄檯面下的家庭脈絡,篇幅雖少,既遠又近。
其二為講述薩爾加多的故鄉巴西鄉野,他從小生長之處本為父親經營的農莊,後逐漸凋零成草木死寂的荒谷,薩爾加多與妻子不情願的繼承這片荒土,妻子神來一筆的瘋狂念頭:大規模重新造林(reforestation)。夫妻倆所幸種上數百萬株樹苗,花了幾年時間把荒谷恢復成雨林。這等奇蹟讓他在之前攝影歷程中對人性失去的信仰後,再度找到樂觀的理由,也就是自然的力量。這也引領他展開下一個攝影宏圖大計:創世紀(Genesis),他花了八年時光,三十多趟極地旅程,探訪世界邊陲,把對人類社會的關注,轉向更大的題目,地球。已耳順之年的攝影家,穿梭在亞馬遜叢林,在冰雪極北,在荒島之南,與外界隔絕的少數民族接觸,跟著他們用弓箭打獵,用原始方式過活;在世界的角落用大廣角紀錄無人之境的靜謐廣闊;在大地之下觀看河川與山礫的肌理;在海洋之上與鯨魚共航。
觀看途中,觀眾席啜泣之聲不曾停息,片尾全場響起自發性的掌聲,跑字幕時,九成的觀眾靜靜看著流動的工作人員名單,不願離去,名單跑完,又響起一陣掌聲,看過這麼多影展,未見過無幕後QA,觀眾還自發性鼓掌兩次的,可以感覺到現場氣氛凝結,觀眾是真心被打動的。
現在回想,仍無法用隻字片語明說,動人之處究竟是紀錄片本身,或薩爾加多的其人其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在他眼中看到兩種不同的世界,一種本來就已經存在,但我以為我知道,文明之外的地方,有人稱作大自然;另一種是後來才存在,我也以為我知道,那個叫做文明的現代社會。透過薩爾加多的攝影,他的親身造訪,他的眼睛,我看到了很多我自以為知道卻其實一點都不知道的東西。除此之外,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的眼神,淡淡幽幽,明眸中散發著光亮,用最通透的心,談著最黑暗的事。
那種發自內心、深自靈魂的力量,足以匹配「凝視」(gaze)這個過於幽邃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