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佑學

午夜時分的房間被黑暗填滿，微弱的光源從螢幕隱隱然，規律隨著鏡頭切換。這是第十遍的《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我依然目不轉睛，身體蜷在被子裡，像未破繭而出的蟲蛹。

其實我身體不冷，冷的是心。

看著妹妹頭的哈維爾巴登（Javier Bardem）戴著手銬，無聲無息走到講電話的巡佐身後，心裡想到的字眼並不是同情，而是愚蠢。B級片裡總是有那種很愚蠢的死法，但這裡指得不是死法，而是失去戒心或不夠機靈招致自身幻滅的那種疏忽。於是當手銬在巡佐脖子上緊緊勒住，像大白鯊的巨齒倒鉤進皮膚之下的肌肉組織，因為巨大的痛楚且無法呼吸而死命的掙扎，皮鞋在地上叩叩作響的不規則敲打，像一曲死神編奏的喪曲，斷氣的那刻，屏住氣息的我，呼吸反而自此順暢了起來。

Stupidity kills, humanity heals.

人性治癒的不是邪惡，人性更不是邪惡的對立面，人性把邪惡包在裡面，是旗下的一個分支，只是我們避之不談。以上的那段畫面濃縮成了整部片的主旨：一個人從後面追著一個人；一個人在面臨死亡前的掙扎與渺小。三個主要角色的關係，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就剪接技巧上，柯恩兄弟不著痕跡的賣弄一番，從未讓任何兩位主角出現在同一個鏡頭中。於是我們被傳達一個訊息。

一個鏡頭容不下超過一個精神人格的。

一直以來，電影雖然是各種人生的展示，但難免落入把角色扁平化、簡單化的疑慮，角色的劃分通常也代表了人格勢力的劃分：一個好人、一個壞人、一個普通人。《險路勿近》也一樣，警長是好人、妹妹頭殺手是壞人、把兩百萬美金幹走的獵人，是普通人。

也許你會問，普通人是什麼？是我嗎？

雖然我很想回答，是阿，就是你，也是我，但我不能這麼講。因為沒有人想當普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電影就是這點讓人著迷，讓大部分觀眾把自己投射到角色中，也就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成為的那種人。大部分人喜歡當好人，因為通常好人最酷，有一些人想當壞人，假如壞人壞得夠帥，像《黑暗騎士Dark Knight》（Dark Knight）的Joker，大部分的人又想當壞人。至於普通人呢？因為電影演完就是了，何必在影片裡當。

 

這麼說並不是一種普通人自此悲哀的言論，其實普通人是最富衝突成分的。沒有絕對好、沒有絕對壞，善惡交加的掙扎。獵人喬許布洛林（Josh Brolin）把普通人演得入木三分，他會貪心，像妹妹頭殺手一樣，巄細為丟能爸腕，但他會為了一杯水良心不安，妹妹頭不會。讓我想到Pink Floyd的經典概念專輯《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裡的幾句歌詞，我把幾首歌的主要精神挑選出來，得到這樣的結論：

 

Us, and them.

And after all we're only ordinary men.

Me, and you.

 

There's someone in my head but it's not me.

I'll see you on 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

 

月亮，是否就像人心一樣，有陰暗面呢？我們其實心底清楚，卻不承認。因為沒人去過月球背對地球的那一面，也沒人真的願意面對自己心裡被埋藏的那一面。於是普通人如獵人，只有不斷四處奔跑，是個掙扎的人，同時也是失去方向感的人，不知道該往善惡的哪個極端走去，只好亂竄並且迷失其中。

 

有趣的是，代表好人的警長，也有一連串的掙扎，但大多都是為別人，而不是自己。那是一種對於正義本身已遲遲日暮的感嘆，原來這麼多年過去，才發現自己竟然什麼都不能改變，而人，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明說的，是不會改變的。可能你誠心待人，善意仍不被珍惜，於是每個人只能作好自己。可是，你知道嗎？每個人只作好自己的社會，是非常恐怖的。

 

那恐怖不在於直接的衝突，而是因為漠視造成的荒涼。像片中西德州裡的場景，黃沙滾滾之下的荒涼冷清；也像哈維爾巴登妹妹頭底下，冷峻表情加上深沉眼袋散發出的死寂之氣。殺手讓人不寒而慄的，並非那看似無害且安靜無聲的殺人武器－噴管，也非那把受害者生存理由牽托給運氣的銅板遊戲，他殺人，是因為想殺人，沒有別的原因。

但這也因此造就他一股魅力。冷靜、冷血、不講道理。像浦澤直樹《怪物》畫的約翰，外表像是尼斯湖的水面，總是平靜無紋，實則裡頭藏了一隻沒人看得見的怪物。所以妹妹頭殺手的毀滅性人格也在於此，不像有些殺人狂，因為童年的陰影，所以在一個個受害者，面對死亡前的真情流露中，開始學習愛；妹妹頭殺手不給予人們表達感情的機會，即使在生死線的最後瞬間，就像肉品工廠裡負責宰殺豬隻的工人，被時間訓練到對生命的麻木不仁。

整顆心都是黑色的人，可能真的存在，但可能是在這個世界最盡頭最盡頭的邊緣。如同那張一再被我提及，Pink Floyd專輯的結論：

There is no dark side of the moon really. Matter of fact it's all dark

原來月亮全部都是黑暗的，那人心也是嗎？這問題我實在無法回答，畢竟電影結束，從被窩裡走出來後，房間內不管怎麼樣都感覺非常的冷。變回普通人的我，也不記得剛剛把自己投射進哪個角色，也許是每一個，也許一個也沒有，但總之我依稀在耳邊聽到Pink Floyd的音樂在耳邊緩緩響起。

I've got things on my mind.

For the want of the price of tea and a slice

The old man di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