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電影攤開來看,《模仿遊戲》不論敘事結構或風格呈現都相當入微。傳記類敘事片和記錄片的特性即是將劇中主人翁的生命時間軸整個打碎重組,著重於刻畫主角人物的作為與所對應之社會關係。
解析《模仿遊戲》敘事型態
回過頭來分析整部片的結構,可以得知《模仿遊戲》有兩條時間軸,一條是A.M Turing為英國政府效忠,與團隊致力破解德軍密碼的「當時」,一條是時間軸的「以前以後」。「以前」回溯到圖靈中學被霸凌的經歷,以及他藏在心底最溫柔的秘密──克里斯夫;「以後」則快轉至圖靈沒落的晚年,以氰化物結束生命。
劇情的主線一樣有兩條,一條是遇到瓊‧克拉克的過程,還有與她一起共事共處的生活畫面,另一條感情線則相當隱晦,從克里斯夫對應到圖靈跟瓊的選擇,以及圖靈的性向被不同角色發現時所遭遇的事情。
儘管每個導演所選擇的電影開場方式可能各有不同,但大致來說,所有電影通常與主角的覺醒和選擇息息相關,包含該名角色覺醒的過程與轉變,以及其為此而做出的各種決定。從本片來看,電影裡的時間之所以在不同時代來回穿插,理由除了上述所言外,還有幾個:一,以這個方式說故事能增加懸疑感,使觀眾在開場便相當著迷;二,藉此帶出身為「偉人」與當時政府所控訴的「恥辱」,圖靈內心深處的挫折和質疑;三,概覽圖靈生平,給觀眾重新審度他身分與性向的機會。就劇情而言,每部電影,或者我們說每個故事,通常會用前四分之一的長度去鋪陳電影裡的世界,接著,主角或觀眾可能會發現一些懸念與線索,而不管這些東西是什麼,一部好的電影到了最後,勢必要解決所有的疑惑和懸念,將故事收尾。
顯而易見,最後警官與圖靈的質詢戲,正是在收尾。由於這是傳記類的敘事片,也因此,兩人的對話應該要能讓觀眾清楚觸摸到圖靈整個人的輪廓,了解他的所作所為有何意義。因而在那場戲裡,兩人又似針鋒相對,又似在穿針引線,引出整部作品的精髓-圖靈的核心思考。
劇情高潮──「是機器還是人」的核心問答
警官問:「機器能像人一樣思考嗎?」圖靈笑起來:「不,機器不能像人一樣思考。然而,就因為機器不能像人一樣思考,就能證明機器不會思考嗎?」時間跳回當年。等畫面重新來到質詢戲時,圖靈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所以你說,我是人還是機器?」
警官張了張口,沉默一會才回答:「我不能判斷。(I cannot judge.)」飾演圖靈的Benedict Cumberbatch,那瞬間既絕望又彷彿對答案早已了然於心的樣子,幾乎能讓螢幕前的所有人心神俱碎:「那麼,你對我便毫無用處。」假使我們確信,如果要想全然解析一部電影的敘事手法,便必須分析該名導演所採用的運鏡、音樂,與燈光等技術;同理,要想「參透」角色的營造是否飽滿、劇情中是否包覆某些概念,那麼,徹底明瞭編劇為角色編排的每一句話,以及其背後的用意便相當重要。回過頭來看這場對話,圖靈到底為什麼要問出那兩個問題?
電影裡,警官當然不能下裁決,因為整齣作品的核心,或者說懸念,就是要讓「你」來評斷。而評判的內容與準則,全繞著這兩個問句打轉。「就因為機器不能像人一樣思考,便能證明機器不會思考嗎?」如果針對這題去換句話說,那麼,圖靈真正要問的,大抵是控訴整個英國社會:「就因為我和你們的愛情觀不同,我的愛就是賀爾蒙失調嗎?」
關鍵的問題,出在第二句。圖靈問:「我是人還是機器?」我們知道圖靈把破解英格尼瑪的機器稱為「克里斯夫」用以紀念緬懷,也知道他情願進行化學閹割也不肯入獄的理由是捨不得離開它。我們知道圖靈不擅社交,聽不懂一般人日常對話間字裡行間的意思,也知道他是個熱衷解碼、聰明溫柔的人。電影的敘事手法與情節塑造我們對圖靈這個人的印象,也許每個觀眾看到的、所理解的圖靈各有不同,不過,電影裡的他怎麼看都不像一般所認知的「冷冰冰」機器。整個故事沒有解決的問題,而劇本又饒富深意的將這句話放在最後,可見一定有用意。要了解這個部分,那就得回頭去讀圖靈最知名的論文──
Computing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1950)(計算機器與智能)。但在那之前,我們先來玩個遊戲吧!
模仿遊戲
首先,玩家有三人,一名男人(A),一名女人(B),以及一名不限性別的發問者(C)。遊戲時,發問者與其他兩名玩家分處兩間不同房間,發問者僅能得知隔壁房有一男一女。過程中,A與B分別以代號X、Y自稱,遊戲結束時,發問者必須判斷不同房間的兩名玩家分別是男是女,即說明他認為「X是男、Y是女」,或「X是女、Y是男」。
遊戲進行時,發問者可問A、B雙方問題,例如:「請X告訴我你的頭髮長度」,(假設X由A扮演,則A便必須回答問題),這時A為了避免被發問者猜出正確的性別,便可能回答「我的頭髮很短,只有20幾公分。」為了避免發問者可從聲音判斷出性別,所以遊戲過程三位玩家以打字進行問答的攻防。當發問者問X問題時,Y的任務是協助發問者,反之,當Y被詢問時,X則必須與發問者站在同一條陣線。因此,當A回答完自己是短髮後,B可能會說「我是女生,別聽他的!」也就是說,回答者必須在說實話與謊話間擺盪,以免發問者得出正解。既然整場遊戲全以文字作答,那麼,扮演A或B的角色去與發問者周旋的人,能不能是機器?這便是圖靈在論文中試圖論證的:僅管機器的思考方式與人類不同,但如果機器「懂得」如何回答發問者的問題,那麼,「機器到底能不能思考」?而這個遊戲,便是著名的「模仿遊戲」,也有許多人稱其為「圖靈測驗」。
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的核心主旨
圖靈認為,要判斷上面這個問題,我們不能以人類的思考模式去判斷或定義機器會不會思考,如果要,就必須以機器的思考方式來論證,而機器的思考方式是:儲存(store)、執行單位(executive unit),與控制(control)。
儲存指的是儲存資訊,執行單位指的是電腦在一次計算內可進行之獨立作業,控制則是確保動作能正確執行。也就是說,當我們命令電腦「把存在 6809 位址的數字和存在 4302 位址的數字加起來,再將結果儲存於後者的位址」,就會變成命令電腦「6809430217」。其中,「17」表示執行6809與4302時可能會出現的一種運算方式。接下來,如果我們命令電腦「執行位址 5606 的指令,並從那裡繼續下去」,則下給電腦的指令可能會變成:「如果位址 4505 裡的數字是0 ,則下一個指令從位址 6707 開始執行,不然就繼續進行下一個指令。」。
論文後半部,圖靈說明了當時電腦的能力與極限,並表示,只要我們能提供出相應的對應表,那麼機器便能預測出對方的下一步。在摸透對方的想法以後,便能預測,便能模仿。回到文章一開始的遊戲,圖靈在論文裡給出了回答,即假設C為一台具有相當動力的數位電腦,只要適時加速其作業流程,並提供適當的程式,則C可以扮演A,也可以扮演B。
從這點看來,「機器能不能思考」不是問題,關鍵是「有沒有想像得到的數位電腦能活靈活現的進行模仿遊戲?」圖靈當時相信,50年內後者所要的電腦必會出現,至於前者,「根本毫無意義不須費時回答。(I believe to be too meaningless todeserve discussion.)」
這是圖靈的論文。
可是,他真的只是在談機器智能嗎?
是人還是機器?
2009年,Tyler Cowen和Michelle Dawson合著了一篇論文:
What does the Turing test really mean? And how many human beings (including Turing) could pass? 翻成中文的意思,是《圖靈測試到底真正在談什麼?有多少人(包含圖靈在內)能通過這道測試?》而論文的觀點,正與圖靈那句問話的深意遙遙呼應
簡單來說,所謂的圖靈測試就是讓機器人模仿人類表達。儘管思考方式不同,但是只要能做到「表達與一般人無異」,就可以稱之為機器智能。反過來說,要想確定一台機器是否有「智能」,只要讓一台智能機器混雜在一群人中,彼此看不見對方,只能以文字訊息對話,那麼,如果這台智能機器在對話裡的表現讓多數人無法判斷所交談者到底是人還是機器,即表示通過圖靈測驗。相反的,如果多數人無法判斷一名「真人」是人還是機器,則表示該名人士測驗失敗。關鍵是,讓交談另一人分不清楚彼方「是人還是機器」。也因此,機器要想順利通過測驗,則不僅需要擁有相當智能,還要有時無法正常社交,也就是無法正確模仿他人的社交行為,使別人判斷混淆。然而,正如圖靈在論文中不斷闡述的一點:機器與人類的思考方式不同,並不等於機器不會思考;同理,無法正確進行社交的機器,也不等於沒有智能。根據Tyler Cowen與Michelle Dawson的這篇論文,「機器」的定義有了更進一步的延伸,即圖靈其實把自己視為機器。
從英國當時的社會氛圍來看,他的社交手法也相當生澀,許多人推測他可能患有孤獨症或亞斯伯格症。甚至在求學時代,他也常受奚落與嘲諷,說圖靈「對任何學校或社會都絕對是個負擔」。他不知道如何「模仿」別人進行社交,思考方式也與其他人大不相同。除此之外,模仿遊戲「正好」是個必須判斷他人「性別」的遊戲,這也與圖靈無法通過社會對「直男」的測試一事相呼應,此乃理由一。理由二,圖靈不僅從未在自己的論文裡,針對「人」與「機器」的給出明確定義,甚至有意採用一種相當朦朧曖昧的說法。他把人腦看成「人類機器」(the machinesmen born),在論文第4段至最後,他也一直採用「人類電腦(a human computer)」的概念,早年的論文裡他甚至寫過,人的大腦皮層在出生時,是毫無結構章法的機器(unorganised machine)。也因此,當圖靈在論文第4段提到「所有數位電腦皆平等(all digital computers are in a sense equivalent)」,也不難猜測他暗指的是人類與電腦。
理由三,圖靈在論文第5段說明:與人類相比,機器也有無法參與及感受的「殘疾」(disabilities),也就是「仁慈、足智多謀、迷人美好、善良、會模仿、有幽默感、能明辯是非、會犯錯、深愛某人、享受草莓與冰淇淋、與某人相愛、從做中學、措辭適當、成為自己思想的主角、與人一樣具有行為的多變性、日益求新」。由於圖靈的性傾向,加上疑似為孤獨症或亞斯伯格症患者,圖靈無法通過社會的判斷,不被認定為「人」。長年下來,這也堅定了圖靈的自我認知。
實際上,不是只有圖靈未通過測驗。後來有許多人進行這項測試,不乏高IQ人士,但其中有許多孤獨症患者未能通過試驗,原因是因為這些人回答問題的方式與其他典型的回答方式截然不同。不論圖靈的真實想法為何,至少,從這兩篇論文裡我們可以看出電影之所以安插這句話的用意──期許這部電影不僅只是回顧被遺忘的偉人,更渴望能讓觀眾看見他這篇著名論文背後的核心宗旨,以及,藉此感受圖靈對於如何認定自我身分的掙扎和傷痛。
就事論事來說,這麼大的主題確實很難放得進電影有限的片長裡,編劇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留一個小伏筆的未解之謎實屬無可厚非,就算不理會圖靈在電影裡的提示──「所以你讀過我的論文?」──也沒有太大關係,因為人物刻劃與敘事形式確實處理的很好。如果有興趣的人,可以花點時間閱讀A.M Turing和Tyler Cowen與Michelle Dawson的這兩篇論文,不僅結構分明,字裡行間更有許多機智幽默熠熠生光。最後,我會稍微分析一下,《模仿遊戲》裡如何使用母題,去加強角色的飽滿度和劇情的張力。
藉母題鋪陳劇情厚度
所謂的「母題」,指的是電影裡反覆不斷出現的某個「東西」──這可能是指的是不斷出現的一件物品、一個畫面,也可能是只單純出現聲音的一段音樂,或某人所講的一句話。母題之所以會重複出現,一方面是為了提醒觀眾「這很重要喔」,一方面也是為了在反覆揭露該物件時,以不同角度向觀眾說明這個東西所代表的意義。出現的次數越多,物件所蘊含的意象便越有厚度,如此便能堆砌出劇情的層次來。
以《模仿遊戲》為例,電影裡最少出現了三個母題。分別是:
- 機器「克里斯夫」
- 填字遊戲
- 聖經章節
我們一個一個來看。
機器「克里斯夫」的出現,首先是以零件的繪圖圖面,再來是藉一場瓊與圖靈的對話告訴觀眾「它有名字」,接著,不斷重複出現的便是「克里斯夫」之名與機器的實體。在導演逐漸的揭露下,我們能知道機器名字的來由與意義、機器的繁複與美麗、圖靈捍衛機器的行動與原因,以及,到了最後,機器與圖靈的關係和命運──前者越來越聰明,後者則狠狠被時代丟棄。
填字遊戲也是一樣的道理。電影甫開場,圖靈便提到「這是他最愛玩的遊戲」,觀眾可以從側面推測,這是因為每個空格都有正解,不像人與人交談那樣讓圖靈困惑。後來,當面試官要轟他出去時,圖靈講出了「英尼格瑪」四個字而被留下,這裡也可以看成圖靈寫對了這格題目。此外,在主角要擴大招募團隊成員時,導演採用了一種全知的視角,使觀眾能知道的比電影裡任何角色還多。因而,我們可以看見德軍如何轟炸英國,以及英國百姓躲在防空洞裡的百態,許多人甚至趁這個機會拿著煤燈解圖靈出的題。這些能讓觀眾了解的比電影角色多的畫面,我們稱之為「全知視角」。不僅如此,這些場景不但表現出當時戰事告急,也為克拉克‧瓊的出現鋪陳──顯示她確實是打敗了許多人才能進入最終筆試場,對比出她鶴立雞群的聰穎。此外,圖靈與克里斯夫坐在樹下那幕也很重要。那時,圖靈正在玩填字遊戲,而克里斯夫正在讀密碼學。兩個母題銜接,帶出圖靈後來轉而熱愛解碼的原因。電影尾聲,瓊去看圖靈,卻赫然發現他早已不能玩填字遊戲,此時暗示圖靈不僅失去縱橫的才氣、俊秀的樣貌,更連四肢都無法使用得當,也間接帶出「圖靈除了克里斯夫,已一無所有」的慘澹情況,以及他堅決不肯入獄的理由。
除此之外,電影裡出現的聖經章節也頗負深意。它第一次出現時圖靈被控為雙面間諜,後來圖靈又在「真間諜」的位子發現摺頁的章節,此時畫面顯示的是金句全文。後來,當圖靈向暗戀的團隊夥伴鄭重發誓「我不是間諜」時,夥伴又將經節給默背出來:「因為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太7:7 (Ask and it will be given to you; seek and you will find; knock and the door will be opened for you.)」。至於導演為何讓聖經經節出現三次,也許你看到這裡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我自己的看法是,這段經節恰好帶出圖靈團隊如何苦思解碼,使最後能讓二戰勝利,也對比到他終生「求而不得」的際遇。
當然,要完整且充足的刻畫出劇情厚度,除了母題以外,還有許多有用的技巧。不過,本片最搶眼的是劇本與演員相互輝映,導演的運鏡則是四平八穩、中規中矩,甘願襯托其他兩者的「絕色」。要說向A.M Turing致敬,這部片已展現極佳的誠懇與努力。如果對本片有興趣的朋友,可選擇下列的參考文獻進行深度閱讀,也歡迎聯絡我彼此切磋。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