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專欄 / 《我想念我自己》:失溫的靈魂

2015/03/05|
by ELIOT CHEN
「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派屈克.莫迪亞諾,《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

記憶是懸浮的塵埃,微光裡甦醒,暮色裡沉寂。記憶是一顆飛越界外的球,落點無以預期。記憶又是一場似曾相識的夢,某天在日子裡不期而遇,卻張口結舌,喊不出名姓。

記得便是獲得,忘卻就是失去,真是如此相對的二元性?我想起當時的快樂,那已是過去的獲得;偶然我丟棄了一些什物,卻重擁久違的解脫輕鬆。我們的記憶是摺疊收納的習慣,是磁碟重整的歸納,也是尋找搜集的歷程。我們在生活裡的一步一頓都是記憶有一天將要折返回家,依循的線索。一次出發,一次停留,一次摔跤,一次笑一次哭,都可能是記憶的起點,或迄點。每個瞬間都是我們的渺小也是我們的壯麗,是我們的無所不能也是我們的無能為力。所以記憶如此彌足珍貴,記憶成就並標註了我們自己。

起初,阿茲海默症是一尾食字獸,躡手躡腳,趁其不備吃掉辭彙抹淨話語。慢慢的這一隻貪婪的餓(惡)蟲,時而蠶食時而鯨吞,不饜足的胃口,蛀蝕著一切組織能力。好像白日走了夜晚隨之而來,阿茲海默症選定了寄居之所,哪管你貧富貴賤,堅強軟弱,也沒有青紅皂白,擎一柄竹帚,裡裡外外便掃將起來。漫飛塵灰,像勒頸的濃煙,嗆咳得人又涕又淚。你只有逃,遠遠逃離了自己的居所。一回頭,來時路途只剩長霧。

大腦變成一片溫火延燒的森林。星疏遲緩卻勢不可擋的火,肆虐出一塊又一塊焦乾的荒墟。怵目驚心的空白窟窿,磕跌之後,面對豔流的血,木然是剩下的反應,唯一的狀態。憂歡悲喜的回憶,褪淡的斷簡殘篇,哪裡始何處終,盡是謎裡增生的迷惘。心像是被絲絲縷縷封繭的蛹,孵化不了愛憎的表達,轉眼一刻,張口瞬息,只有聽見牆迴的呼吸聲,猝然的,惶然的。被自己的心靈拋棄,猶如戀人的背叛,曾經以為的親密悉數成了作廢的漠陌。

意識的光被黯淡抹去,彷彿轉向月球背面,寂黑。

海湧晝夜不歇,有天,地球停止轉動,浪潮靜默了下來。一波留在灘岸的濕潤遺跡就是那垂老的記憶,終將龜涸。那被清空的最後一秒,如搬淨的房間,連貼在耳畔的回聲都像來自某個遙遠的化外之地。靈魂裡最後一抹嬝游的極光,失溫之後就是恆凝的寒冽了。那些失落的,換來塔裡的孤獨。寂空中,沒有別人沒有你,自己都無法安慰自己,支持並陪伴自己,那是世界上真正的孤獨了罷。

過去註銷,當下頓止,未來從此沒有供以架構的材料。死亡若是生命的終點,那麼失智症無疑是生活的句點了。

關於阿茲海默症的《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有其敗筆,也有其可取之處。

全片篇幅圍繞著艾莉絲推述,導演循序漸進拍攝,主軸看似清楚,但幾乎採集式的剪輯,將情緒碎屍萬段,無法連貫成一個完整的生活情態,讓人只能旁觀無法身感其中。那樣由內而外的疾病演化,或許需要更綿密一些的細筆勾勒。

故事的斧痕處處,即便茱莉安摩爾的演繹渾然天成,罹病到發病,每個環節細膩刻劃,仍無以扭轉,甚至拯救此片的整體性的疲軟窘態。於是,茱莉安摩爾不藉外力只運內勁的交代此一沉重角色,就成了本片成立的因素,存在的價值。從頭到尾,所有的鏡頭緊繫在她身上,自信輕易到步步艱困的殘酷變化,一幕幕不著痕跡的轉替交移,內斂深邃,再度驗證了她作為一名卓越演員的代表性。可惜影片本身無法並駕齊驅,相輔相成。

而已經成為奧斯卡金像獎影后,這當然也不是茱莉安摩爾最出色的演技代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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