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中另一位失落的角色是喬治的紅顏知己夏綠蒂，她緬懷著往昔倫敦的黃金時代，如今卻人去樓空，徒留她獨自在雕梁畫棟和錦衣玉食中深深幻滅。宴席之上，夏綠蒂艷羨著生命中不曾享有的激情。雖則來日方長，奈何美人遲暮，她將最後的一抹殘照寄情於喬治，期盼能與恢復單身的老友重燃情愫。看似樂在其中的喬治不過是以故友的身分聊表慰問，不忍揭穿自己從未留戀他倆年少時的露水姻緣。喬治了無生趣下索性放縱起舞，樂曲醇酒的催化讓他更貼近了夏綠蒂一番奮不顧身的心理成因，愛恨嗔癡，陰錯陽差。最終喬治輕柔道別了這無限輝煌的一夜，正如同喬治哀慟逾恆，天地黯然無聲之時，有幸在世間獲得夏綠蒂的陪伴。

導演大量以局部特寫運鏡，引介一班迷離的人物：先行捕捉小女孩的一雙綠鞋，再爬升到精緻藍洋裝、姣好的金髮碧眼與稚嫩童言。一個因污染而瀰漫桃紅色呼吸的黃昏，西班牙俊男的點菸、噴煙，性感的唇紋及頷底鬍渣。夏綠蒂鏡妝前那暈染的眼線及臉龐、偎攏喬治的名伶風華，那金柳似的垂髮與呢喃挑逗……。相較於上述喬治生命中轉瞬即逝的過客，暫時將喬治抽離死亡陰影的人物，是喬治的學生肯尼。除了以焦距與配樂擴張色相，肯尼得到的「特殊待遇」是更完整的形象展現。西班牙俊男無法縫補喬治破碎的靈魂、活在過去的夏綠蒂已經無法招喚喬治的未來，唯獨課堂上雙目清澈的肯尼洞見了喬治的實相，憑藉一股直覺，他以無畏的青春一步步接近對世間紛擾表現得漠不關心的喬治，彼此甚至牽引出性靈層次的默契。

美如神祇的肯尼，在灑落月光的夜晚，脫下白色衣衫，偕同自覺「天人五衰」的喬治裸泳。一老一少裸裎地躍入海浪，任暗流拍打著肢體，泡沫簇擁輕狂的歡呼。這一幕破除了時空下的文化氛圍、師生輩份、世俗禮節，竟也疊合了片頭喬治苦惱的生存掙扎，夢魘所堆積的舊傷竟被不著痕跡地滌淨了。上岸後，渾身溼透的肯尼不帶性慾地說：「我們是隱形的。」此言隨即連結喬治已逝愛人吉姆的一顰一笑，在慢動作的影像迴盪中，是心有靈犀，更是「眾裡尋他千百度」。

導演湯姆‧福特有意暗示，當喬治通過重生的洗禮，或許吉姆也會以另一種形象重生為肯尼嗎？喬治和吉姆及肯尼這兩對年齡懸殊的伴侶，更使觀眾聯想起銀幕之外的真實故事。《A Single Man》原著作者克里斯多福‧伊薛伍德在情人節海灘邂逅了未成年的唐‧巴卡迪（Don Barchardy），兩人差距三十多歲，承受巨大社會輿論壓力，但是這段關係一直維繫到伊薛伍德癌症過世。長達三十三年的相知相守被譽為「好萊塢最偉大的同志戀情」。而電影導演湯姆‧福特與理查德‧伯克利（Richard Buckley）刻骨銘心的愛戀，早已是時尚圈公開的佳話。理查德‧伯克利在剛結識湯姆‧福特不久便罹患癌症，筆者大膽推測，易感的湯姆‧福特恐怕是在伊薛伍德及喬治的生命裡預視了這般極致深愛的宿命。

彷彿藉由喬治之口，湯姆‧福特憂傷揭示：「死亡就是未來」但還存活人世的他，牢牢緊握著內心的濃烈情感，不甘失去摯愛。唯恐一不留神，那份曾經凝定於剎那間的永恆之美會就此泯滅。有如天使下凡的肯尼，以暗許的語氣對喬治說：「我就知道你是個浪漫主義者。」倘若咀嚼這一連串更迭軼事，湯姆‧福特似乎對初執導筒便於片末低調題字：「for Richard Buckley」如此公然獻出私人情書頗為自嘲。最後補充性地回文，「《摯愛無盡》（A Single Man）就是浪漫主義者獻給浪漫主義者的作品。」

被中文誤譯為《摯愛無盡》的電影「A Single Man」，本意為「單身男子」。筆者為這般優雅的自傷深深感動。單身，不只是配偶欄與法律文件上的核准，其實更包含心理層面的認知。無論外在社會是否將喬治定義為一個曾與男性同居的單身者或是未婚者，喬治仍堅持在喪偶後佩戴婚戒，因為以個人情感需求解讀，喬治對自己的定義實是鰥夫。何況鰥夫的體認與社會是否承認同性婚姻權利毫無相關。六零年代將喬治定義為一位「單身男子」，但真相是，孤寂的靈魂浮出了水面，與所有迴光閃現的共鳴合一。終於，「擁有片刻的絕對清澈，依靠著感覺而非思考，瞭解到一切恰好都是命中注定。」

※電影《摯愛無盡／單身男子》（A Single Man）。導演湯姆‧福特（Tom Ford）。柯林‧佛斯（Colin Firth）&馬修‧古迪（Matthew Goode）主演。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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