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 專欄 / 《一千次晚安》:凝視戰爭的眼睛。

2015/02/03|
by ELIOT CHEN

戰爭解決的事情很少,製造的問題何其多。人們付出了莫大代價,換取的只有深刻的傷害。戰火燃燒越久,哪怕星微,其影響都將乘以倍數,深廣且長遠。那是漫漫歷史的經驗,卻不必然是教訓。為了信仰,為了利益,為了意氣之爭,這個時代,大小規模,諸般形式,戰事何曾一刻止熄。


挪威導演艾瑞克波貝透過戰地女攝影師蕾貝卡的眼,勾勒地球一角的現世禍亂,乃至於角色個人面臨的諸多困獸之鬥。


戰地攝影記者若不是一個處於任何狀態都可以絕對抽離的人,如何在人性的掙扎,道德的邊緣遊走出入?透過鏡頭,眼睜睜悲慘殘酷的進行式,即便不能無動於衷,卻一定把持得住自己。


虔誠地準備邁向死亡,豔血汩汩正在死亡,死不可怖,但為何亡如何死,那過程,才是令人膽寒的由來。面對那些將發生正發生的種種逝滅,情緒的動蕩之中如何判斷視角,甚至怎麼樣穩定雙手,是職責所在的驅動,依恃當下情境的撼動,還是一切單單憑靠直覺?他們的身理與心理必定彼此疏離,才能夠無障礙不睬矛盾吧。


戰地新聞攝影師蕾貝卡,無庸置疑,擁有過人天賦。昏渾煙硝,遍地哀鴻,她身處險境中的記錄並非見證什麼,甚或冷眼旁觀。而是發掘是敘述,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下,對人為禍難中不公不義的顯現。她對生命有憐憫,對世界有憤怒,所以擎起相機,既作為發洩也作為回應內心自我的吶喊。


生死交關一回,歷劫歸來,在專業上頂尖出色的女攝影師,一臉的疲憊都來不及卸掉,竟避無可避地面對了生命中更沉甸的景況。


她的奮不顧身,出生入死,已是摯愛的丈夫女兒心坎上的宿疴夢魘。她是妻子,但無法與丈夫對話;她是母親,但無法撫慰女兒;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但她必須壓抑心底那股衝鋒陷陣的無懼復活,因為她不願親手裂解自己的家庭。


多重角色扞格的衝突,讓她必須像在夾縫中求生,然而當她的自我價值存活下來,卻代表了她必須失去。失去足以讓她心碎的愛。於是,儘管選擇很難,她畢竟在妥協中決定了自覺珍貴的部分。寧靜的平凡時光裡,一家人慢慢綴補曾經在惶恐下裂痕的關係。


可是好景不常。一次以為安全無虞的非洲難民營的拍攝行程,卻徹底引爆她刻意忽略的始終騷動著的內在靈魂。她無視於女兒的泣號哀求,而義無反顧奔入槍林彈雨捕捉失序失控的畫面,那一刻她等於冷血地屠殺了女兒。


這一場關鍵的轉捩點,導致了之後所有人的崩潰。註定了回天乏術的家庭風暴。當她意識了自己對於女兒尖銳的傷害並試圖彌補,女兒卻用瞄準她的鏡頭,以連攝不休的快門處決了她。女兒以相機告別了母親。但我想,女兒的動作,根本上,不過想讓母親感同身受「我愛妳愛得多麼的深又多麼的痛,而妳在拿起相機的時候卻可以全部拋諸腦後,妳怎麼忍心?!」自己這番無法解脫的悲忿心情。


愛人是承擔,被愛是責任,彼此都是堅強與懦弱的一體兩面。他們都在其中不斷的作出抉擇,陷在害怕自私又拒絕不自私的矛盾裡,所以愛成了無法承受的痛,而那痛卻又是不能從骨血裡割除的牽掛。


他們都有所犧牲,值得嗎?一切值得嗎?反覆的質問並不會顯得深刻重要,但也沒有比較雲淡風輕。可是,怎麼停止去問?愛是解不透的習題,沒有一式不變的標準答案,某一時某一刻,迫切的或不經意的,都需要聽見一聲回答。即便是含糊的也好。丈夫與女兒嘗試諒解的功敗垂成,其實不過憂懼那個聲音有一天會停止了呼吸,不再迴響。


《一千次晚安》(A Thousand Times Good Night)用乾淨清透的光影映像了在現實裡血肉模糊的「真相」。在鏡頭後面的蕾貝卡經歷蓄積已久的家庭壓力反撲,重返戰區,一雙眼睛犀利依舊,卻已無法收放自如的抽離。她憤世,但也有血有肉,再不能以為一切與她沒有干係。


或許,如同對自身處境的無能為力,她終究發現了,戮力拍攝的那些照片何以能夠是真相?當她劃限了距離,決定了角度,作出了詮釋,那些所謂真相就已經變成了故事。故事被捏塑成新聞,而它無邊無際的傳播不是那些煉火之域的救贖,卻諷刺了這個世界軟弱的同情,虛枉空洞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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