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推拿》至今兩個月,它的好,是會發酵的,隨著時日而亦趨濃烈。我一直是婁燁的影迷,不免俗的從《頤和園》接觸他的作品,當時便覺得婁燁的電影有種無法言喻的成熟浪漫氣質,甚至文學性。好的電影都懂得以景物喻情,李安在早期的父親三部曲懂得這道理,婁燁的電影一向也懂,還非常懂。
記得當初留學時,一晚我曾私下跟系上借了投影機,偷偷在宿舍廚房辦了個電影派對,投影機裡的光束射上廚房白牆,映演著的電影就是婁燁的《頤和園》,幾十個各國留學生安安靜靜肩並肩坐著,看著郝蕾和郭曉冬赤裸的在宿舍溫存,看著他們在酒吧隔著人群眉來眼去欲拒還迎,記得當時播到這段時,配樂是首美國老歌《Seven Little Girls Sitting in the Back Seat》,當時有個住同樓層讀電腦資訊工程博士的美國胖大叔,聽說是天才駭客,沒什麼跟大家往來,經過廚房門口,停下來開門探頭便說,「阿..這是我孩提時熟悉的老歌」,看他孤單的樣子,便邀他一起看電影。
英國大學宿舍廚房、國際學生秘密電影趴、美國胖大叔駭客、中國藝術禁片,以上符號搓揉起來就是婁燁電影魅力之於我個人的最初印象。
後來陸續看了《蘇州河》、《浮城謎事》等也都喜歡,有人說是浪漫到底的情懷,想想也很難不認同這樣的形容。不過我一直在想,讓婁燁作品與眾不同的敘事元素或電影手法到底是什麼,是手搖鏡頭嗎?還是帥哥美女的赤裸情欲拉扯?中國式的人文抒情?還是那無以名狀的氣質(所謂的「電影感」..)?而在看了《推拿》之後,我稍稍有了點頭緒,或許以上的問題,就是最好的回答。
《推拿》是一部非常完整的電影,在各個向度上,都有十分成熟的表現。畢飛宇原著的精彩功不可沒,他一貫的細膩情感,結合婁燁流洩式的電影語言,特別合拍,我沒看過電視劇和舞台劇版的《推拿》,但電影版由婁燁操刀,是畢飛宇的幸運,當然反之亦然。而婁燁妻子馬英力的改編劇本,看得出來下了十足的工夫,才把原著那以人物為中心的章回小說意識流書寫,轉換成適合電影形式的直線敘事,即使仍脫離不了畢飛宇出彩的群像式描寫架構,卻無損故事的流動感。
曾劍的攝影,是《推拿》的一大亮點,觀影過程我似乎找到了某種拍片上的知音前輩(我個人拍片也喜愛手持攝影的風格),在大量手搖鏡頭中,我看到了很多精彩的光影實驗,對關注攝影的人,此片是個很好的研究對象。正在我疑惑那些「盲視覺」鏡頭是如何攝製時,偶然讀到了曾劍的攝影手記,他無私闡述《推拿》的攝影工作過程,原來很多鏡頭反而不是用我以為的大光圈定焦鏡拍的,而是移軸鏡頭還有變焦鏡頭,為了配合素人演員的不確定性,畢竟非職業演員較難一再重覆精準的情緒和表演,因此需要變焦鏡頭隨時捕捉紀錄那一閃而過的現場動態,相對來說,職業演員的表演空間也更自由彈性,攝影師能發揮的空間也是,這種拍法很像紀錄片,除非像侯孝賢導演那樣,把攝影機架得很後面,遠遠框出個空間讓演員自由發揮,否則手持攝影/Steadicam的採用便非常理所當然。並加上曾劍他自己不時用手指在鏡頭前把光影攪和一番,如此土法煉鋼似的製造出宛如電影後製的「盲視覺」效果,出乎意料的精彩,這柏林攝影銀熊拿的理直氣壯!
而聲音設計上,同樣細膩動人,那別於一般電影的「盲人導讀」開場,顛覆了工作人員名單僅以字幕呈現的制式傳統,且片中囊括大量的群戲場面,可以想見在同步錄音時音源過多的困難,同時在盲人的世界,聲音幾乎取代視覺成為最重要的感知能力,該如何特別強調呈現是一大難題,《推拿》中的聲音非常細膩,在某場小馬尋香「嫂子」小孔的戲,眾人在玩鬧中逐漸靜默,並在小馬小孔兩人的喘息中嗅到了情欲的尷尬時刻,該場聲音設計巧妙運用盲人聽得見卻看不見的限制,以聲帶影且無懈可擊地描繪出人性最深層的原始衝動與情感矛盾,希望之後能出個全盲人聽賞版本。
除此之外,不得不替婁燁感到欣慰,在電影路上失意許久,被禁拍多年不說,電影真正能通過審查上映,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推拿》總算給他出了一口悶氣,得到早應得到的重視,即使在文本方面,有畢飛宇的小說打下紮實良好的基礎,不過電影史上,實在不乏好的原著小說被改編成爛片的例子,婁燁的《推拿》拍出原著的精神,讓文字的氣味活現在視覺語言上,而電影中看似輕淡素雅的影像風格,有種樸素寫實卻帶點潮濕濃烈的詩意;不過與同樣崇尚寫實與自由的賈樟柯不同,他的《三峽好人》帶著更多數位化的影像質感,鏡頭也相對四平八穩,婁燁的鏡頭喜歡搖晃,偶爾失焦,早期甚至張狂,夾帶許多的曖昧在其中。
撇除以上所有的技術或美學層面,我最佩服的,是婁燁身為導演的眼光和說故事的格局。《推拿》整部電影,其實就是一個概念,一句話,「有些眼睛看得見光,有些眼睛看得見黑。」一種宛若太極的概念,堆疊出電影的層次:盲人的世界/普通人的世界、看得見/看不見;黑暗/光明;幸好婁燁並未執著於這些二分法,而是在這樣的區別限制下,找到共通的普世性,也就是欲望與情感。好比我們只知普通人有情欲,卻沒多少人關心盲人的情欲問題,也很少能從盲人的世界出發,為其感同身受。好的導演便是能帶領我們,在電影中找到那樣被忽略的視角,在光明的世界中看見那些黑。就像片中的推拿館老闆沙復明不斷執著的問題,「美到底是什麼?」之於徹底的全盲人,視覺上的美是沒有意義、無法身領神會的事。然而沙復明也許忘了,他追求的其實是普通人所定義的美,在盲人的世界,美可能更接近於聽覺和觸覺性的。我們大概也都忘了,許多世上的美好事物,並非都是眼見為憑或能被「懂」的,更多時候是用感受的。《推拿》這部電影教我的大概就是,生活中本不缺少美,缺少的是那發現美的眼睛(或耳朵,或鼻子,或心..)。
而婁燁大概就是這個光明世界所缺少的某雙眼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