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嗎?你在那暈黃的燈下細磨指甲,嘴裡嚼根菸,一條條髮絲垂落在額前,你用木製梳子將它們順上髮油、抹上頭,再將鈔票細數,把菸盒納入口袋。你關起燈,準備去愛那一個,讓你魂牽夢縈卻也無法得到的女人。你是做報社的,但不知道你像不像個記者。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個你愛的女人,你的鄰居、和你分麵食、煮芝麻糊給你喝的人,曾經愛過怎樣的人。
「我以為以前一分鐘很快就會過去,其實是可以很長的。有一天有個人指著手錶跟我說,他說會因為那一分鐘而永遠記住我,那時候我覺得很動聽...但現在我看著時鐘,我就會告訴自己,我要從這一分鐘開始忘掉這個人。」 ― 《阿飛正傳》
她還記得嗎?那個她年輕時,在雜貨店試著一個晚上不要在夢中相見的那個、如同飛鳥、腳不着地的男人、那個一分鐘的朋友,究竟花了多久時間忘記。你會不會好奇,她用怎樣的方式去忘記?是不是用每一個擺放可樂空瓶的時間、每一包香菸賣出去的時間、每一次在電話亭空等的時間?還是用下一段感情、下一段婚姻?她曾說,她不知道,原來婚姻是這麼複雜的一件事,如果一個人,自己做得好就夠了,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只有自己做得好是不夠的。
於是你頂替了她那遠行的愛人,開始扮演她出軌的丈夫。穿著筆挺西裝的你,和穿著艷麗旗袍的她,在有著酒紅色皮椅的牛排館用餐,在綠色的塑膠盤上,切割彼此所知的斷裂真相。你和她在磚牆斑駁的騎樓幽會,模仿她老公如何搭訕,在有著花朵壁貼的飯店房間,咀嚼著她帶來的菜飯,模擬她老公如何迴避出軌的追問。這樣好似可以讓你忘記,你也有一個在外偷情的妻子。你呢?你是怎麼想的,你這麼做,是你要再次提醒她,她必須忘記,才去玩這樣一個記得和忘記的遊戲?但刻意提醒必須被遺忘的記憶,那不是反倒更無法忘記?
「他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甚麼都可以忘掉,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那你說這有多開心。」 ― 《東邪西毒》
你還記得嗎?你曾私下隔著鐵窗,邀請她和你共寫一部尚未開頭的武俠小說。你提筆,你寫作、她閱讀、她出意見。你擅自為金庸筆下的劍客們,增添了劇情。我想上頭這句話,是你最想寫的一句台詞。你應該也同意,寫作是另外一個記得和忘記的遊戲。你可以用寫作,搬弄另外一個人的記憶,讓他暫時忘記不想記得的,記得她能接受的事情。
「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你反而記得更清楚。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 《東邪西毒》
你還記得嗎?在故事裡,你讓自己變成了一個盲刀客,只為了一個眼盲、帶著一頭驢子和幾顆蛋的美麗女子。你殺人、也給別人殺你的機會。你是不是在想,讓別人忘記你、或是讓別人記得你的方式,就是殺死人與被人殺死?你是不是也在想,記憶會不會是一把致命的刀,刀刀刻苦銘心、刀刀斃命。或許你開始這麼以為了,你想,活命原來與記憶是相衝突的、相違背的,很多苦痛導致斃命的記憶,是必須遺忘才能存活下去的、擔負記憶,只是刀刀削肉刮骨的凌遲。所以你就如同那個飛鳥的男人一般,打從一出生就已經被記憶殺死了,抱著期待甩落記憶的翅膀,在飛行。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道,抓不著。他一直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夠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已經消逝的歲月。」 ― 《花樣年華》
是的,你如願了,不去管那個下雨的夜晚,不去管那個滲水的騎樓,不去管抱著你哭、不願意你離開、卻也不願意離開婚姻的蘇麗珍,走了,一走了之。你不單只是去了新加坡的賭場、去了柬埔寨的石窟,不單只是對了一個洞,說了一個秘密,你還打破了積著灰塵的玻璃,你去了2046。
「去2046的乘客都只有一個目的地,就是找回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從來沒有人回來過,我是唯一的一個。」 ― 《2046》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忘掉過去,記得來找我。」 ― 《2046》
有人說你是個阿飛,不落地、不專情、不負責任。但你心知肚明,你是專情的人,因此不會慷慨付出愛、因此不會慷慨的付出佔有慾。你懷疑那些可以擅自遺忘上一段感情的人,那些人才花心。其實因為他們,才愛過很多人,當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人、過去愛的人、過去談過的愛情,都可以忘記,這些人,憑甚麼資格責難你?難道他們不知道,每多一次以愛為前提的交往,就是多一次花心的證明?所以當最後白玲,要你不要走,希望你晚上留下來的時候,你對她這麼說:
「妳還記得嗎?妳以前問過我,有甚麼東西是我不借的,我也想了很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有些東西,我是永遠不會借給別人的。」
愛就是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