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支搖籃曲,我們都在輕輕的浮晃裡恍惚睡去。
李香蘭聲嗓淒邈的夜來香迴繞空寂斗室。一輩子身在異地卻心懷故鄉的母親,抵抗著文化的現實,拒絕語言的轉變,三十年始終如一。這天,獨生子凱前來養老院探望。免不了有嘮叨埋怨,自然也沒少促狹的俏皮話。一記扣門聲,看護進房更換桌燈燈泡,兒子消失,母親的內心戲戛然而止。
清冷四壁,一張床,故事拉開序幕。或者該說,日子仍舊繼續……
死了丈夫,失去兒子,她一個人,只能在回憶裡與寂寞共舞。凱意外身亡之後,他的同性戀人理查德,為了內疚,更或者刻骨的悲傷刺激了勇氣,他嘗試去面對從來明白表示對他厭嫌的戀人孤母。
他想要與她牽起聯繫,建立關係,她卻寧可把未來的日子保留給僅存的回憶。兒子是絕對的唯一,既使他是兒子一生摯愛,對她而言,他如何誠懇如何努力付出,仍然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的善意而已。對於他人,或自己,她是冷酷嗎?我以為她只是缺乏動機再熱情任何事,沒有餘力再愛上什麼人了。
她說,哭多了就會接受人不可能永遠快樂,學會了寂寞就不會感到不安。然而,若非心如槁木,怎會徹底停止哭泣,漠然以對無淵的寂寞?如果是體悟,那約莫也只是自我安慰/解脫的一種。
窗外,柔暈的光線篩過濾鏡般,朦朧的玫瑰色韻澤輕撒床上赤裸偎依的戀人。
理查德的視線如漣漪泛漾過枕邊人起伏的肩線胸膛,未醒的睡顏。他們耳鬢廝磨,細言軟語。他們都是溫柔的人,不探太遠的未來,只求圓滿現下的梗礙。愛情的日子像在湖心的輕舟上悠悠盪盪,如斯恬靜,如斯繾綣。
兩個年輕男子的感情演繹,在片中只是黑白的線條筆觸,沒有著上濃烈的顏色。然而,飽滿的暗勁力道卻痕透紙背。於是每每理查德克抑不了翻騰的思念,傷懷的淚,我心扉間的一根弦也難逃緊懸。
愛一旦落入責任與性別,即似婆媳之間,成了一個陳腔濫調的考古題。
母親妒怨兒子絕大份量的愛被瓜分,凱的責任感不忍心母親孤苦伶仃度日,理查德貼心備至體諒凱的掙扎,卻一樣無力扭轉愛人母親的偏執,愛人自己的矛盾。三人在同一個困境裡拉扯,一切的爭執退讓僵持之中,沒有誰是受害者,沒有誰是犧牲者。他們畢竟都因為蹉跎而錯過了。想要的東西還擱在隔著玻璃帷幕的櫥窗內,猶疑著,時間卻忽然熄了燈,拉上屏簾。窗前的人聲嘶力竭也好,痛心哭號也罷,握在手心裡的只能,也只有遺憾了。
往事隨風,逝者已矣。每天清晨,爽淨曦光裡睜開眼,記憶中眷戀的臉龐會在腦海逐漸清晰還是模糊?所以失去變成了時刻的考驗,分秒的忐忑。最煎熬而艱困的,是那樣又一次失去(遺忘)的過程。
有首歌唱著,想念是會呼吸的痛,而那痛,大約是明知等在盡頭的是遺忘,卻無能為力停下前往的腳步。
凱驟逝之後,母親在回憶裡浮沉,理查德在夢裡祈盼愛人好好記住自己的氣味。他們用各自的方式緬念著心上的人。但,這樣就夠了嗎?我猜,他們之間的有所交集,有所抵觸,或許才能讓他們一起記得,記得那個已不在的人。
片末,查理德涕淚橫陳的告白,雖則語言隔閡,母親似乎仍被撼動,而娓娓傾訴起一直以來在內心隱隱作疼的孤獨風景……我想,愛可以是一個聲音,一種頻率,聽懂了,便會相互靠近,憑依。我也相信,當她對著他輕輕喚了一聲兒子的名,凱(無論是否意識迷糊了所致),那個缺席了的人,已永遠活在他們身邊。他們同時失去了一個人,也同時再度擁有了一個人。
《輕輕搖晃》(Lilting)是一支搖籃曲,在恍惚睡去之前,我們知道,夜再深,總還會有一個聲音為你(我)輕輕哼著最熟悉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