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王子用一種低微的、音樂似的聲音說下去。「遠遠的，在一條小街上有一所窮人住的房子。...」.........燕子把純金一片一片地啄了下來，最後快樂王子就變成灰暗難看的了。他又把純金一片一片地拿去送給那些窮人。小孩們的臉頰上現出了紅色，他們在街上玩著，大聲笑著。「我們現在有麵包了」，他們這樣叫道。......他吻了快樂王子的嘴唇，然後跌在王子的腳下，死了。那時候在這座像的內部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爆裂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碎了似的。事實是王子的那顆鉛心已經裂成兩半了。這的確是一個極可怕的嚴寒天氣。

———《快樂王子》（註1）

義大利女導演愛麗絲洛瓦赫 （Alice Rohrwacher）的《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zaro）是一部非常非常哀傷的電影。純樸善心的少年農民 Lazzaro 跟大家一起住在 Inviolata，一個虛構的義大利農村，被有著「菸草女王」之稱的 Marchesa Alfonsina de Luna 一家貴族統治。農民們不斷把沒人要做的體力活丟給善心的 Lazzaro，但他看起來並不在意；被村民戲弄，也毫不生氣。電影中這種貴族與佃農的關係看起來幾乎像中世紀，但村民們使用手機、穿著現代衣物的設計又顯示情況並非如此。

隨著劇情推展，Lazzaro 與貴族之子 Tancredi 結為好友（即使從 Tancredi 的角度來說，與其說是朋友，Lazzaro 跟他之間的關係更像主僕，或是一種可以隨意拋棄的玩具），一個由 Tancredi 贈予 Lazzaro 的彈弓象徵著兩人的友情，Lazzaro 從此死心塌地。有一天，病中的 Lazzaro 上山找 Tancredi，失足跌落山崖，死了。我所在的戲院響起一陣驚呼。電影的分水嶺這時出現：Lazzaro 跌落山崖的同時，統治 Inviolata 的貴族一家被發現非法剝削佃農、整件事是一個大騙局。警察介入，村民們紛紛離開了 Inviolata，只有死了的 Lazzaro 留了下來。然後發生了一件事：鏡頭中，躺在草叢中的 Lazzaro，慢慢地睜開眼睛，醒了。他看起來茫然失措，回去 Inviolata 想尋找 Tancredi，卻發現 Inviolata 已成廢墟。於是他慢慢步向充滿煙囪、排放廢氣的城市，在那裡他重逢了 Inviolata 的村民，而他們已經從少年少女長成成人。他也重新與 Tancredi 相遇（這時 Tancredi 已經變成老人），Lazzaro 就像一個來自過去的鬼魂，漫遊在破舊的城市邊緣......他沒有變老，他年輕的臉上常常沒有表情，然卻又有一切表情。Lazzaro 像一面鏡子———他自己本身是不變的，變的只是照鏡子的人。

電影後半段非常憂傷，Lazzaro 不斷地給予，卻從來沒有回報。「灰暗難看」的快樂王子其實並不在乎他的外表，他還有一顆鉛心。然而 Tancredi 在充滿煙囪的城市中把 Lazzaro 像玩具一樣地拋棄後，Lazzaro 的鉛心才真正停止跳動。Lazzaro 同時也讓我想起庫斯杜力卡《流浪者之歌》 （Time of the Gypsies）的男主角皮漢（Perhan），兩部電影的城市乞討/詐騙戲驚人地相似，在那拱廊似的幽微空間下，純真正一點一點地被現代都市腐蝕。

《幸福的拉札洛》還是有幾個缺點，例如 Lazzaro 這個角色過於符號化，以致於觀眾有時可能無法共感、電影後半段的基調及節奏可能需要調整等等，但瑕不掩瑜。Lazzaro 最後死了嗎？當然沒有。我們都身處於「一個極可怕的嚴寒天氣」，但純真永遠不死，對吧？

註1：摘自《快樂王子集》，1957年出版，譯者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