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 專訪《一代宗師》編劇徐皓峰:畫面的藝術無限

2017/11/13|
by Buff
文/ Buff

第一次知道徐皓峰,是看了他的《師父》。當時台北文學閱影展辦了一系列活動,放映了徐皓峰三部曲(《師父》、《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還放了徐導演的選片(記得有梅爾維爾的《紅圈》跟胡金銓《空山靈雨》)。初春台北多雨潮濕,我卻感覺一團火在胃裡跳動。

當然,《一代宗師》編劇、《逝去的武林》,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了。我當然也陸續看了《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但最不能忘記的卻是《師父》中京劇一樣的角色「亮相」:馬克白已經說過了,這世界是個舞台,每個人充其量不過是個演員。也許張愛玲說得更好一些:「...演員穿錯了衣服,我也不懂,唱定了腔,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坐在第一排看武打,欣賞那青羅戰袍,飄開來,露出紅里子,五色褲管里露出玫瑰紫里于,踢蹬得滿台灰塵飛揚...」。人生最快樂的,大抵還是當觀眾罷。尤其在有徐皓峰電影的時候。

Q: 可以先談談對您有影響的視聽語言嗎?

有各種標籤吧。上次我到台灣的時候,石雋老先生給我禮遇,而且我印象很深,他管胡金銓導演不叫導演,叫「我的老師」。當時是我跟石雋老師一起接受媒體採訪,他說他為什麼過來給我助陣呢,是因爲我是大陸導演裡邊一直研究胡金銓的。所以有些大陸影評人說我是繼承了胡金銓的東西。因為我跟胡金銓其實有同一塊文化,我從小生活在北京,我受我姥爺這一代人影響很深。我姥爺這一代人的文化,其實就跟胡金銓年輕在北京受的文化薰陶是同一塊東西。包括我後來跟石雋老師聊天,他說話的腔調就是我姥爺那一代人留下的腔調。

但在電影美學方面,包括鏡頭、敘事,我是繼承了我的老師如鄭洞天、江世雄的思想和審美:它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方法。例如鏡頭設置,他是一種現實主義的研究人物、表達社會的方式;審美則是中國詩詞的古典審美。它是這兩種東西的奇特結合。

Q: 剛剛您提到「中國詩詞的古典審美」很有意思,因為我看了「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師父」,三部作品裡都出現了緊密的人景關係,尤其是「倭寇的蹤跡」,有些地方簡直是宋詞句子。想請您談談您是怎麼思考人跟景之間的關係?

我的老師們,包括鄭老師、江老師、司徒老師(按:指司徒兆敦)等等,他們這一代創造出來的審美,到我這已經傳了好幾波了,中間還有王小帥、婁燁他們;等於大家承襲的不太一樣。但這裡面最關鍵的東西,就是我們拒絕了大眾小說、大眾電影講故事的方法。我們認為這種方法囉嗦。電影為什麼是電影呢?你看唐詩宋詞最大的特徵,就是文字巨大的濃縮能力。一兩個字,就可以濃縮很多信息。這些被濃縮的信息我就不用表達了,意會就行。而像中國古代的章回小說,它其實是一種非常囉嗦、鉅細彌遺的講故事方式。西方經典小說講故事的方式也是一樣的,要求鉅細彌遺、有連貫、有勾連。但是中國詩詞的方法,有些東西我不用直著講,用比喻、用旁敲側擊,來反映這件事。以章回小說的角度來看,我們是在「打斷地」講一件事。但其實我們追求的是,貌似是打斷,但其實是連貫的方式。因為最連貫的東西其實就是情感和意境,如果處理得好,這是最舒服的。

Q: 您剛提到「古典詩詞的凝聚力」,那這是不是也影響到您比如寫對白、寫人物,或甚至剪接的方式?

比如剪接,我拍攝時可能拍了七個鏡頭,但我一開始就知道有幾個鏡頭是多拍的。為什麼多拍呢?導演在拍攝現場有時是不能百分百把握那種準確性的,這種準確性必須要到剪接那裡去做。等我到了剪接的階段,那些多拍的鏡頭反而給了我一種幫助,這個東西很玄。就因為我多拍了那幾個鏡頭,我在剪的時候,反而能更大膽地「減少」。因為我在一開始就把最多的東西蒐集了,整理了之後我就能找到那個準確性。例如我一開始拍了七個鏡頭,預計四個鏡頭是多的,但我第一版剪接還是把七個鏡頭都剪上。一看,發現其實我一個鏡頭就能表達。這就是一種尋求「減法」的過程。這種創作方法跟詩歌的創作方法是非常類似的,需要不斷地刪減。

Q: 您年輕的時候受過繪畫訓練,請問這對您在電影創作上有什麼樣的幫助嗎?

它讓我更加熱愛現實主義。美院的訓練是非常現實、具象的,我當時作為一個美院附中的高中生,非常叛逆,討厭學校系統的東西。當時,印象派之前的繪畫我都是排斥的。上了電影學院之後,受到了我老師的教育,突然發現現實主義的方法非常有趣。

另外,在拍攝現場,我總是希望能通過繪畫來表達一個故事。因為你慢慢會發現,台詞和故事情節,它們的表達力是有限的;它們是第一個層面,讓觀眾有耐心看完故事。但表達電影精髓的,一定是一個畫面。畫面的藝術無限。

Q: 您常身兼多職(編劇、導演、剪接、武術指導),請問這之間的好處與壞處?您如何在之間取得平衡?

好處就是可以對自己更狠。因為我做的就是刪減的工作,要追求準確性。如果我的職業是一個電影導演,寫小說只是業餘愛好,就容易陷入「捨不得」的境地。我好不容易寫出這個東西,拍電影的時候把它刪掉了,類似這樣的情況。幸好我對於兩者(拍電影、寫小說)都不是業餘愛好。我在做導演之前寫作了十多年,平時大量的工作也是「減」,所以就還好。

壞處就是,這麼多工作都是你一個人在做,投資方就會說「給我打個折吧」(笑)

Q: 想請您談談心中的武林精神?

「武林精神」其實不是我心中的,它是一個標準性的東西。我為什麼後來會拍武林呢,是因為在我姥爺年輕的時候,中國知識份子普遍放棄了文人的生活方式及道德標準,他們要去學習西方。當時作為一個文人,一定是西化的,這就是整個民國的狀態。六十歲以上的人,來不及西化了,裝裝樣子吧(笑)當然這樣的人在學生裡邊就不受待見了。當時的武林,就撿了文人不要的。包括武德、行為規範、跟幫會、政府、警察等的勢力劃分,都繼承了文人(如落第秀才、私塾老師等)的行為標準和勢力範圍。很明顯的例子,就是武術的拜師帖,完全是照搬了以前私塾的拜師帖。

Q: 有沒有一件或數件您目前在自己電影中想做但做不到的事?

其實嚴格來說,不允許導演有做不到的事。你如果做不到,這電影就不成立了。如果有條件或時間上的壓迫,讓原計劃不能實現,導演必須要另想辦法。

Q: 您最喜歡的五部電影?

胡金銓《空山靈雨》、黑澤明《戰國英豪》、維斯康提《諸神的黃昏》(Ludwig)、水華《林家舖子》、李俊《農奴》。

編按:徐皓峰導演的新作《刀背藏身》入圍第 54 屆金馬獎新演員、改編劇本、動作設計等獎項,將會在金馬影展搶先上映,11 月 23 日 晚間 21 點 20 分的場次將會有影人出席,詳細資訊請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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