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紀錄片近年默默的在各個領域呈現出多元且充滿各種情感的題材作品,除了每每在台北電影節獲得高度關注拿下多次百萬大獎外,甚至《看見台灣》在全台票房破億,可以反映出台灣這塊土地是充滿紀錄片題材的養分,不過可惜的是,回顧那些紀錄片作品,都稍嫌有些劇情片的靈魂注入其中,不是說這樣的角度不好,而是過多的預設立場會削弱紀錄者所要呈現的影像力量,然而《徐自強的練習題》明顯的在題材的選擇上就克服了這點,導演紀岳君選擇了一個具有爭議性的法律案件當作他的首部作品,不過徐自強案並沒有獲得相同比例的關注度,至少對我來說,在訪問前我自己很愧疚的做了大量的功課,才能稍微補齊這起糾纏 20 年的「司法事件」。
如果有一天,和你同住的親戚與他的朋友,聯手犯下了一起和你毫無關聯的擄人撕票案,在被抓之後一口咬定你也有參與整個犯罪過程,就這樣,在沒有無罪推定的情況下,你被判處了死刑,被關了 16 年,你作何感想?這就是徐自強的處境,當然整個過程無法用這個簡單的一句比喻帶過,但這起案件完全代表了台灣司法在過去的諸多問題,而紀岳君導演也抓住了這個施力點,以一個一般人都會質疑的論點、旁觀者的方式論述了這個疑問,「我沒有想要用冤案團體的立場,我沒有想要用記者平衡報導的立場,我有一點想要用就是所謂的大眾觀點去陳述這件事情。」在導演實際開始田野調查、走了一遍這起案件的緣由,不免也會對徐自強這個人產生一些疑問,畢竟從他的外貌和共同被害人的關係上,都有一些值得懷疑的元素,「只是你經歷了、你瞭解了,才發現原來不是這個樣子,那我覺得這個經驗非常重要,這個經驗成為我要用這個角度拍攝的初衷。」導演紀岳君認為,放入自己的論述與情感,才能和觀眾有共鳴互動,面對刑案才有一起調查、抽絲剝繭的感覺,這個概念在短版的時候出現,但最後長版還沒有很明確的方向,一直到這個案子獲得了新北市的獎項,才正式將長片規格啟動,最終甚至突破了 60 分鐘的限制,用了更多的素材去完成這部作品。
相較於導演對於這些年來的歷程和自己作品的想法有著完整、具有邏輯的論述,當事者徐自強倒是木訥許多,但從他的面容、談吐,已經無法和先前新聞畫面當中的徐自強相提並論,他的話不多但不疾不徐,回想當時這個紀錄片概念傳到他耳裡時,他也淡淡地表示對他來說純粹只是救援的一部份:「在這之前...就是救援嘛,救援就是他們什麼都會去嘗試,那你就會習慣,不管什麼樣式你就覺得就來吧。」不過作為紀錄片的故事主角,多少和其他的媒介素材有所差異,不論是文章、新聞、電視節目,徐自強也肯定紀錄片能夠帶給觀眾更完整的樣貌,「雖然是比較完整,但是對我來說還是不完整啊,因為我太多想講的沒有在裡面。」
不過,在徐自強想要的述說之前,是龐大複雜的法律問題,《徐自強的練習題》短版就將「無罪推定」這件事用科學的方式分析討論,最後偏向了法普的探究做出一個結論,但是延伸到長版時,紀岳君導演認為最終回到的是一個人性的問題:「最後、最後你其實是要去看到的是,你的人生要如何面對你的生活,這個信念會是更核心東西,就是從法普概念完之後,其實是每個人如何面對自己的生活,因為法律背後也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它並不是硬梆梆死在那個地方,我會希望這件事情能夠推到這個地方來,讓更多人能夠透過這個故事去瞭解自己的人性,去看清楚一些人性上的缺點,你才會清楚為什麼法律要有這些規定。」
經過這些年,紀岳君和徐自強兩個不同位置但有著密切交集的兩人,都因為這部作品有了改變,在彼此眼中,這些改變是什麼?徐自強的回答相當有趣:「其實我們兩個在工作之外的時間很少聯絡,壞的改變應該是...他太固執了,好的部分,就是很固執,一樣啦,可能有一點點啦。至於他的改變讓我有什麼改變,就是讓我知道人真的很難改變(笑)。」當然,在徐自強口中的這些堅持與固執,確實也是造成《徐自強的練習題》出生的原因。「他的固執真的是會讓人感受到什麼,因為中間很多人都叫他放棄,」
對於導演來說,這也是一條需要莫大勇氣的道路,中間面對電影最基本的資金問題也在紀岳君身上發生,在各種管道的努力下,他赫然發現救援徐自強和自己拍攝這件事情變成一個互相對話的運動:「我雖然沒有被關過 16 年,那個執著...或著你在整個過程中會被人家的不信任、會被別人懷疑說沒拍過長片你知道你在幹嘛嗎?其實那個感受你就可以慢慢去對應徐自強早期的那個過程,最後發現做一支片和他生命的歷程是有對應的,那個對應對我來說是這五年來最重要的禮物,因為不僅是要救援徐自強,也是要救援自己,所以你會對他的生命更有理解。」
在長達 5 年的拍攝過程中,取決堆積如山的素材是紀錄片的一大難題,往往有一些珍貴的採訪內容,但放在最終的整體來看,卻又不是這麼適合,而對於導演來說,在這次《徐自強的練習題》中,也有很像要讓觀眾看到但最後依舊捨棄的畫面:「我一直很像和觀眾多說一點他家人的事,當然片中是以他母親為主,不過時間回到大約 2000 年的時候,在一個節目上你可以看到他的哥哥、前妻(當時還是妻子)以及媽媽的心境,看到那些畫面你是真的會想要把它放進正片裡面的。」不過由於因為是電視節目,在配樂以及整個畫面上都有些煽情,但在導演眼中,當他發現徐自強的家人都不在講以前後,他知道自己必須釋懷,要忘掉那時候徐家人的狀態。「畢竟我想,電影就是遺憾的藝術吧。」
「什麼是最重要的啊…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事是最重要的,我覺得都很重要,我不可能把我人生中的某一段說不重要,就算在那裡發呆我也覺得那個是很重要的,因為沒有那個過程可能就沒有後面的結果。」當徐自強被問到這部紀錄片中有哪些重要的情節沒有被放入時,用很淡定的語調講出了這段話,當然,在短短的 90 分鐘內,該如何重現一個人的完整人生?從徐自強的眼裡和回答的語氣也可以瞭解,是不是完整並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透過這樣的紀錄片形式,能夠給予看到的人什麼樣的啟示或是啟發以至於改變甚至預防些什麼,對於他來說,也許才是最重要的。
最後,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關於徐自強自己如何看待《徐自強的練習題》會給觀眾什麼樣的啟發,是一個很普通不過的結尾問題,但他的回答至今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想,我常會說,我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不是誰害我的,是我自己害我自己,因為我以前從來不會去關心不公不義的事,所以等不公不義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也沒有人關心,我現在做的事(司改會)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避免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孫子,也碰上一樣的問題,我覺得社會責任很重要,因為每個人都生活在這個社會,你現在看到不公不義不去干預的時候,有一天就可能會發生在你身上,不然就是你身邊的人,所以我最希望大家知道的是,能夠對這個社會....盡一點責任。」
他的回答讓我想到了電影《驚爆焦點》(Spotlight)裡面,馬克盧法洛(Mark Rafflo)飾演的記者麥可在抓到教會性侵醜聞的關鍵性證據後,卻被焦點小組的主管羅比(米高基頓飾演)擋了下來而憤怒的一段話,他說這些事件,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我們所有的人,確實當我們仔細回想,在這個功利主義的社會氛圍下,冷漠已經變成一種習慣,每天有多少的人發生著我們自以為事不關己的事,但不知不覺的在影響著我們與我們身邊的人,徐自強受到的司法判決有可能出現在每一個人身上,每一個看著這篇文章的人身上,在徐自強花了無法想像裡的力氣走出來之後所說的這段話,是一種語重心長,也是一種發自內心,淡淡的,但卻無比沈重,看似保護著我們的法律也會有傷害我們的一天,紀錄片有著諸多遺憾沒有納入正片裡頭,不代表沒有發生也不代表並不重要,但我們由衷感謝,這些從地獄走過的人們,透過自己的力量,傳遞給下一個人,或多或少,或許有些許不完整,但我們終將知道,沒有人是局外人,我們終將相信,改變,都是從人的一小步開始而有了不同。(採訪文字 / Chris JT 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