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說我要去王家衛的國際大師班喔！」
三月中有一天我的香港朋友Perci確認拿到入場票後跟我說。
「X！甚麼！？？！！！！」
是的，我的第一個字被消音了，身為大學同學的我們，有一個重要的共通點就是我們都深愛王家衛，很多時候我們透過facebook的簡單圖文，會一起探究王家衛神奇迷人的電影世界；儘管畢業已經些許時間，王家衛變成我們一個很奇妙的連結。這次他參加了王家衛導演在香港的「國際大師班」講座，我特地請他幫我寫了這一篇紀錄，希望給台灣無法參與到這場盛會（包括我）的朋友，更加瞭解王家衛的世界。
— HypeSphere電影網主編孫承碩
文 / Perci
王家衛，這麼遙遠的一個人物。
一直以來，只在銀幕上的畫面感受他想表達的。粗糙的底片、飽滿的顏色、泛濫卻無法滿足的愛、沉溺在心底的遺憾。有人說那是緣份所以錯過，亦有人說那是時間敵不過宿命。
半山電梯、重慶大廈、1960年4月16號下午三點前的一分鐘、吳哥窟的樹洞、周慕雲的香箊、蘇麗珍的拖鞋、令人沉溺的Adagio、一直哭泣的毛巾、天地孤影任我行、阿根廷地圖、瀑布小燈、手繪的加州機票、金雀的聖誕大餐、藍莓口味的吻、沙漠後面是另一片沙漠、25歲生日的早上要去跑步、愛你一萬年…如果你也喜歡王家衛的電影，相信這些具有獨特意義的電影符號絕對不會感到陌生，當然我也知道，你也有一套屬於你自己的電影符號。
就像神秘的密碼一樣，王家衛成為我們共同的語言。
回到「國際大師班」本身，當晚的主題圍繞著《一代宗師》。王家衛本人比我想像中博學、健談和幽默。在短短一個半小時的分享中，通過和主持人游清源的對談，我深深感受到他對這部電影的投入與堅持。關於王家衛的「宗師之路」，相信很多喜歡他的朋友都已經在電影的拍攝紀錄片或早前各篇訪問報導中聽過讀過，不過作為小粉絲的我，能夠參與他的分享會，親身聆聽大師的回應還是很令人興奮的（笑）
以下是分享內容。
Q1：創作《一代宗師》的時候，第一件創造的是？
「雖然說過很多次了，但確實，一代宗師的創作源頭真的來自阿根廷一個李小龍的封面。」
1996、97年間王家衛帶著張國榮、梁朝偉在阿根廷拍《春光乍洩》，空檔時在火車站的報攤前看到一本以李小龍作封面的雜誌，在遙遠的拉丁美州看到自己的偶像，王家衛深深感受到這位Icon超越時代的吸引力。他想到，在云云眾多封面中，李小龍成為了「面子」。在華語武俠片中，李小龍有別於傳統的武術演員，他代表了時代感。李小龍從小學武、受西方教育，中西結合的他表現出一種新中國男人的面貌。在李小龍年代前的電影，裡面的中國人總是十分猥瑣，但李小龍的氣質正正令人回想起民國時代的美男子和奇女子，他們不一定擁有美麗的外表，但他們的風度、風釆、自信、優雅，這使王家衛想拍一部片，一部關於「中國人之美」的片。
「這部電影拍了這麼多年，有人說十年，有人說七年，甚至有人說十二年，其實這不過是代表不同的階段。」自1999年向葉準（葉問的兒子）買下版權，王家衛花了三年作資料搜集，深入了解葉問生平各個階段。資料搜集的過程雖然艱辛，但在全方面的文字、訪談和舊照片之呈現下，葉問成為了立體的角色，而在走訪的過程，越是感受了民國時代的氣氛。
Q2：《一代宗師》的葉問有別於其他電影的葉問，在你心中葉問是個怎樣的人？
「葉問的前半生，直至四十歲前從未工作，當時他在想些甚麼？其實是沒有人知道的。但既然葉問成就了李小龍，倒不如讓他成為民國的李小龍。不論葉問和李小龍，武功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樂趣、一種嗜好，他們都是傳統家庭出身，但有新的思維。以武術為唯一嗜好的世家子弟，代表了他們的教養、經驗和出身，這正正說明了為什麼要以葉問跟人打架作為《一代宗師》的開場？因為那裡才是他的樂園，打架不是為了爭名，而是為了証明自己，他在當中得到了樂趣。就是所謂人生最難得，唯趣也。」
Q3：你說過有時候一部電影的主角並非是演員，而是一個場景，也可能是一個時代。那麼在創造葉問的過程，民國是否必須、無法逃避的元素？
「就像在安東尼奧尼的《Eclipse》（蝕，1962）中男女主角常常相遇的地方，那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廣場。當以背景為主角，地方成為目擊證人，電影中的街角、樓梯見證著反反覆覆同樣的事，同樣的人，同樣的情緒，場景成為了最大的視角。而在《一代宗師》裡面，我希望用中國南北方的建築結構帶出了門派的概念。南方的建築比較窄，而且是一層一層往上的。而北方的建築是闊的，而一重一重的門都帶領著不同的境界。武林中有句「門裡門外兩重天」，所謂南北門派，有門，就有內外，有親疏，有陰陽，有面子，也有裡子。」
Q4：說到這邊很多人都會想到金樓，而金樓作為片中重要的場景，就像梁朝偉在戲中說「很多人都認為金樓是個温柔鄉，我卻認為是個英雄地」，甚至你說過金樓是革命的發源地。把葉問放在金樓裡面，你想帶出甚麼效果？
「我看過很多資料，當時的高級妓寨經常跟革命、政治牽上關係。作為交際場所，金樓是大隱隱於市的地方。其實有段戲是解釋金樓跟革命的關係，不過後來删了。仔細研究那個時代的妓寨文化後，發現很多事都一直被誤解。就像當初去跟演員說角色是金樓阿姑時，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提到金樓阿姑，他說「她們大部份都不是專業演員，我們也用了一年的時間去培訓。」
Q5：宮二這角色的構想，她與葉問、與時代的交流是如何的？
「其實那個年代有成就的女人，都不能叫她小姐（小姐是妓女的稱呼），要叫她先生。我很喜歡宮二先生這個名字。記得當時章子怡曾經問過，她的角色取宮二這個名字，將來會被人笑嗎？因為普通話裡，「二」就是傻的意思。民國的奇女子很多，像孟小冬、宋家三姊妹等等，她們各人身上不止一個本事，可能武功厲害同時也很會唱，於是我就把幾個民國奇女子的原型集中放在宮二這個人物身上。就像一個是南方的世家子，一個是來自北方武林世家的女子。」
Q6：宮二令我想起《教父》演Michael Corleone的Al Pacino，雖為女性，但宮二身上仍有一種像他父親的英氣和救國之心。記得你也說過宮二代表了民國女人一種剛烈的極致。是否要塑造她成為葉問的對比？
「葉問和宮二就是一男一女，一南一北，不過兩人原本都是局外人。故事開始是宮寶森，以一個大師光榮的引退，成就了新舊時代的交接。基於北方武林從來傳男不傳女，原本並不屬於武林的葉問成為了一代宗師。而故事最後是到宮二的引退，可以看到是一個曾經是全新的時代，到最後還是得退下來。不過宮二跟她父親不一樣，她選擇了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方式。」
Q7：張永成作為葉問的妻子，她的作用是否葉問的「定海神針」？這角色台詞不多，戲份也不多，她的作用除了襯托葉問，是否同時成為宮二的對比，顯示另一種民國女子的模樣？
「有一次跟葉準聊到他母親，他的評價很高。在他心中母親是個絕色美女，但很嚴肅，不愛說話，喜歡聽歌。是名人之後（清末大臣張蔭桓的後人），因此可以說是下嫁葉問。後來我在韓國人身上找到民國女子那種典雅的氣質，她們保持了這種神髓。當時我找宋慧喬，她亦很愕然，因為她不會說中文。可是我認為夫妻之間，很多時候是無聲勝有聲。我很怕那種很累贅、很呱噪的女人。其實張永成是面子，亦是裡子，她並非葉問的附屬品。不過大部份時候都是由她反過來觀賞葉問，有別於一般傳統女人被觀賞的角色。」
解讀【葉問與宮二之間的愛情】
不少觀眾看完《一代宗師》都認為葉問有婚外情，愛上了宮二，甚至認為這是《花樣年華》的功夫版。但王家衛說，如果觀眾有認真看，就會明白他們的關係並非如此。當二人在金樓交手後的書信來往，到葉問給張永成送皮草大衣時說一句「過兩天我們去拍張全家福吧」，其實這句話意味著「我不回來了」，原因是他要去北方學拳，並非要跟宮二私奔。所以當宮二對葉問說「我心裡有過你」時，葉問整個表情是木訥的，因為他不懂。可能他這一輩子迷的，就只有功夫，從來沒有想過別的事。
至於葉問和宮二第一次在金樓交手時，刻意特寫二人在空中翻騰轉身的慢鏡頭，那極親近的距離，對王家衛來說，實際上只是意味高手之間的惺惺相惜，二人瑜亮情結的表現。至於「葉底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亦只不過那一招名為「葉底藏花」，沒有特別喻意！雖然王家衛不喜歡刻意解釋劇情，也不希望觀眾帶著自己的想法去看電影，「解畫會讓大家覺得很沒癮，讓大家失去了瑕想」，不過他還是說「觀眾應該有自己的解讀方式，看電影是很個人的事」。
Q8：可否談談電影裡面一些充滿Missing link的部份？像一線天，大家都說張震成不了「一代宗師」，卻成了「一代理髮師」。
「他像葉問的Mirror image，一個是面子一個是裡子，其實一線天也有他本身的故事，只是在電影裡面，他的故事在戲入面到此為止，就像武俠小說裡面那些人物一樣。雖然有片長的考慮，但我認為現在這版本已經可以表達到我想說的了。不過為了消除文化差異，柏林版還是稍微調整了內容。」
至於角色的命名（一線三、宮二、馬三），有報導說是出自老子《道德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但王家衛說其實只是覺得一、二、三很順口，沒有特別的意思。
作為導演，王家衛認為《一代宗師》的理念在於「迷」，所謂「不迷不成家」，在迷的狀態下，專注投入、不計成敗、享受過程。同樣，這種態度不但感動了投資者，也感動了一眾演員，「這是相輔相承的，當你願意付出的時候，大家都會很想合力完成這件事。難得有這樣的演員為一部電影付出幾年的時間，我必須對他們有個交代。我相信做電影的人並非不計較名利，但他們進入這個行業，也有他們的熱誠。拍完這部電影，大家都有種依依不捨，感嘆何日君再來…」
在拍這部電影，他發現最難的是去為「一代宗師」下定義。要成為一代宗師，必須經過「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而《一代宗師》這部電影，不單單是關於葉問，還有宮二、宮寶森、丁連山、一線天，他們每一個都是一代宗師。而經過「見眾生」的分享會，我也深深同意，王家衛，絕對稱得上「一代宗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