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宇專欄 / 家園就在恐懼環伺的前方:《敦克爾克大行動》

2017/07/30|
by 王晨宇
文/ 王晨宇

「只要英語綿延不絕」《紐約時報》宣告,「『敦克爾克』一詞將被人們以崇敬之心永遠傳誦。」這句話或許稍嫌誇張,但是這個詞彙、這起事件,確實已活在人們心中。對英國人而言,敦克爾克象徵願意為群體利益犧牲奉獻的偉大情操;對法國人而言,它意味著痛苦的挫敗;而對德國人來說,則代表一去不返的良機。

以上種種形象各自存在某部分真實性,但都未能直指事件核心。人們習慣以一連串的日子來看待敦克爾克;事實上,應該把它視為一連串的危機。一場危機剛剛化解,就迎來另一場危機;同樣的模式反覆發生。真正重要的,是人們同仇敵愾,拒絕被接踵而來的無情打擊摧毀信心。

由此看來,敦克爾克最首要的意義是一份鼓舞人心的力量,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人類臨危不亂、隨機應變、克服逆境的能力。簡而言之,它是一塊永垂不朽的紀念碑,象徵著人類身上不可消滅的堅定意志。

——華特‧勞德《敦克爾克大行動》前言

英國南部和東南部沿海的船民普遍自發地行動起來。凡是有船的人,無論是汽船或帆船,都開往敦克爾克。5月29日開來的小型船隻數目還不多,而這只是之後開來的近400隻小型船隻的前驅。這400多艘小型船隻發揮了極重要的作用,從5月31日起,有大約10萬人被從海濱送到了遠離海岸的大船上。

英國戰鬥機盡最大的努力在戰場上空不斷巡邏,與敵人殊死戰鬥。它們一次又一次地衝入德國戰鬥機和轟炸機群,把它們打得七零八散,逐出上空,予敵以重創。......可惜,海灘上的部隊很少能夠見到空中的戰鬥場面,因為空戰時常在幾英里以外或雲層上空進行,他們一點也不知道空軍使敵人遭受的損失。他們所感覺到的只是敵機向海灘投下炸彈,這些從上空飛過的敵機,也許再也飛不回去了。由於不瞭解情況,陸軍中甚至對空軍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憤怒情緒,有些部隊在多佛或泰晤士河港口登岸時,還侮辱了穿著空軍制服的人,他們原本應當和空軍緊緊握手的。

——溫斯頓‧邱吉爾《二戰回憶錄》

......高特還提議讓法軍共同使用東面防波堤。英國人慨然提供法國人免費使用法國港口的法國設施;儘管這個提議聽來有些荒謬,艾博利亞世故地保持沈默。

——華特‧勞德《敦克爾克大行動》

You kill the other guy. Otherwise, he'll kill you.

——《Jane Got a Gun》



站在敦克爾克的岸邊,隔著英吉利海峽的海水深澗望著家鄉模糊的輪廓。家園,僅在二十六英里之外。

年輕徬徨的士兵、毅然航向戰區的父親、無法確知油料何時耗盡仍繼續與敵機進行纏鬥的飛行員,彷彿按下某個命運的啟動按鈕一般的在1940年的5月底開展了他們在這場撤退裡各自的視角,而後不期然地相遇、牽連、拯救,這是克里斯多福·諾蘭的《敦克爾克大行動》。

電影開演後不久即在陸、海、空出現的一週、一天、一小時的標示,除了勾起觀眾好奇心並為處在時間軸不同端點的三線敘事埋下伏筆外,更賦予觀眾一種「受難時間」的聯想與體認。受困沙灘的英法陸軍團,努力試圖表現出紀律,卻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他們得隨時保持警戒、提防來自上空的砲彈轟炸,但當敵機真的掠過高空,士兵們能做的卻也只有倉皇四逃就地把頭埋進沙子裡,緊緊地抱頭捂耳,接著在一次又一次無情的砲彈爆炸不幸的同袍慘叫黏濕的沙子飛濺之中,卑微的祈禱著自己可以倖免。至少,撐過這幾分鐘。然後,當倖存者重新整隊、一切回歸平靜,便緊接迎來下一輪的轟炸......。任人宰割的陸軍團面對的是不斷輪迴的無間地獄,一種高度壓迫的臨死情境,在這樣的高張情境下,即使外在的威脅暫時解除,士兵的心靈仍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催逼著自己,人類防衛的生存本能反變成恐懼的刑具。如此的身心煎熬、人間煉獄,距離撤退,距離解脫,竟還有一個禮拜。

動彈不得的陸軍、前往救援的小艇、高空交戰的戰鬥機,不同的移動速度影響敘述的時間尺度,呈現不同的心理受難時間,一如諾蘭著迷於構建的巨幅心智時空,各自拼湊出可怖環境相對人物內在的恐懼全景。



然而,不同於諾蘭以往的作品中嫻熟刻劃的被逼到禁絕環境裡奮力找尋出路的主角性格、個人生命史,細數闇黑無序如小丑肆虐的高譚市、扭曲重複如深層夢境、靜寂孤獨如遙遠時空外黑洞裡安放的超立方體,對應著裡頭堅守正義信仰的蝙蝠俠、渴望與子女重聚的盜夢者、肩負人類存續希望和女兒企盼的太空人,《敦克爾克大行動》對準確切存在的歷史,意圖還原政治國族大敘述覆蓋下人民實際身處於戰場時面對槍砲的顫抖、哭嚎、恐懼、混亂,對準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事件」,並且心懷處理個人情境的細膩,從而釋放出較他的前作都要更加真實的血肉,如此血肉脫胎自諾蘭的電影終於不再只是單音,而是複調:觀看《敦克爾克大行動》,不似《蝙蝠俠:黑暗騎士》著重蝙蝠俠與小丑的對決、《全面啟動》的夫妻悲劇、《星際效應》的父女親情,電影一再重返存亡時刻,串連起不同視角,最終建構整起撤退全貌,標誌的是一個事件背後富含的多重觀點。於是當電影最後邱吉爾的演講稿於耳邊響起,除卻全然的振奮,我們感受到更多的是那些歷經這場浩劫的個人內心的掙扎與苦痛;象徵勝利的撤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過慘烈,戰爭的可怕與悵然莫過於此。

當諾蘭決定不把氣力花在交代「原因」、「角色決定背後的生命史脈絡」,不再提供此類問題的解答:布魯斯·韋恩為什麼決定成為蝙蝠俠?柯柏為什麼決定潛入混沌域?庫珀最後為什麼選擇遁入黑洞?角色的過去就成為空白,我們無從知道菲昂·懷海德飾演的年輕士兵湯米何以被捲入這場撤退和他之前的故事;道森先生即便經歷喪子之痛,又何以醞釀出如此的勇氣前往戰區;法雷爾為什麼決定犧牲自己拯救受困的軍團?博爾登如何看待自己身為敦克爾克行動中的高等軍官?法國兵吉布森和哈利·斯泰爾斯飾演的英國兵呢?他們或不計代價試圖存活或為了自己的存活而羞恥,有時卻又想要拯救對方而顯得高貴,這些人們的生命除了這場撤退外去了哪裡?空白。空白成為我們代入角色的基石,於是我們恐懼、逃竄、緊張並意識到:我們沒有過去,只有當下,敵軍和家園就在戰線之外,而時間滴答倒數著。



認為《敦克爾克大行動》代表諾蘭神話的終結的聲音,或許是出自這部電影本身就獨立於諾蘭的宇宙之外。諾蘭宇宙是環繞邏輯旋轉的世界:小丑對蝙蝠俠底線的層層進逼、夢境的相互干涉,裡頭都包含有嚴謹的行為(反)邏輯,也因此充滿了懸疑、解謎的樂趣。然而,《敦克爾克大行動》既然意圖進入戰爭當下受到牽連眾生混亂忐忑的心靈現實,就不得不讓真實的成分蓋過招牌的邏輯敘事;因為真實的戰場與人性往往就是如此的荒謬、疲乏,去除不同時間軸的多線敘事營造的張力和角色一再遭逢危機的驚心處境,剩餘幾無邏輯揮灑的空間,自然也就喪失了藉由峰迴路轉的劇情創造精彩驚嘆的可能。

失望地步出電影院的觀眾,原先期待的可能是諾蘭再次施展他的魔法,為我們帶來又一部劇情和情緒飽滿、令人驚豔並為之動容的創新電影;出乎意料的,他卻給了我們一段過去的生命,將他的敘事魔力注予每一位曾於這場撤退中奮力搏鬥的小卒,讓我們被拉進眾生情境、與他們一同感知當下在敦克爾克的沙灘、大海、天空上,人們面臨的絕望、徬徨與恐懼、求生的貪婪與互助的慈悲、無畏的勇氣與高貴的犧牲,以及最終這一切所成就的救贖。

才華仍舊持續著。諾蘭以另一種姿態,開啟了自己電影生命的新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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