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宇專欄 / 哀艷復仇錄:《夜行動物》

2017/04/04|
by 王晨宇
文/ 王晨宇

《夜行動物》一開始就讓你知道這部電影玩的概念:小說裡的父親湯尼跟女主角蘇珊的前夫愛德華同樣由傑克葛倫霍飾演,而小說的文字是由愛德華寫作、被蘇珊的記憶與想像圖像化的結果,我們馬上可以聯想到實際上湯尼就是愛德華內心感受的具體化身,書中事件作為過往現實的隱喻,兩者實為表裡的對應關係 ; 同時《夜行動物》也丟出一個讓觀眾不斷引頸向前游去的魚餌--小說裡湯尼的妻子和女兒遭到雷等人的姦殺,那麼對應到現實蘇珊到底曾對愛德華做出如何深重的傷害,使他哀痛憤怒至書中轉化成一樁殘暴噁心的罪行?

答案在小說與回憶閃現的最高潮揭露,但在攤牌之前,導演湯姆福特操弄得已臻化境的是小說和現實的互相滋養。小說並不只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在愛德華心中的底層表述,在閱讀《夜行動物》的過程蘇珊也逐步的陷入愛德華為她建構出的世界而被改變牽動,她開始正視自己人生的荒腔走板:她與再婚的丈夫胡頓不僅缺乏情愫,胡頓甚至在出差時藉機外遇,經營的藝廊表面光鮮亮麗實則瀕臨破產,蘇珊看起來好像擁有年輕時嚮往得到的一切,內裏其實早已是一灘死水。小說喚醒蘇珊塵封多年跟愛德華在一起時的馨樂回憶,那是她還有靈魂、感情與豐富生活的時光,如此藉由勾勒蘇珊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夜行動物》固然是怵目驚心的報復手段,卻也於蘇珊人生逐步崩解的當下讓她在驚恐愧疚自省之際漸次重燃對愛德華的愛和熱情。

這是愛德華哀艷至極的一次復仇,寫出一部精彩動魄的小說證明了自己,素材取自那段關係裡他感受到的悲痛無力激起她的懺悔自愧,最後在蘇珊徹底被他說服之後缺席,像是大聲對她宣告:「妳現在體會到當時我有多痛苦了吧?知道自已錯過什麼想要挽回了吧?但是我已經放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對妳的留戀就像小說裡的湯尼在痛快復仇後就永遠的死去了。」愛德華缺席的結局不免令人傷感,蘇珊年輕時的務實無情鑄成的悔恨終究無法被彌補,電影也在蘇珊獨自激動難平的瞬間嘎然而止,留給觀眾縈繞不去的種種揣想。

這樣的結局讓人聯想到亞里斯多德在《詩學》裡提出的淨化(Catharsis)概念,原文裡對淨化的描述是「(悲劇的事件)透過引發哀憐與恐懼,使這些情感得以宣洩」。荒涼沙漠裡發生的殘忍暴行激發觀眾的恐懼,從擦撞、逼車到綁架擄人,我們被迫處於壓抑的氛圍觀看悲劇不可收拾的在眼前上演,血淋淋的妻女屍體被發現後原本緊繃的情緒轉化為對湯尼的憐憫,對加害者的憤怒,同時在蘇珊回憶自省的過程理解到愛德華被遺棄背叛的巨大悲愴從而塑造出雷這隻怪物,看見蘇珊痛恨母親的冷酷務實卻又不知不覺的走上同樣的道路不斷空虛懊悔,最後在湯尼/愛德華的槍殺/缺席中觀眾恐懼憤怒哀憐的情緒得到淨化,復仇的行動於此完成,而行過贖罪荊棘之途後留給蘇珊一人的憂傷終將引領她走向昇華。

小說與真實的交融參照這個概念極其有趣,然而,《夜行動物》不滿足於直接了當的告訴觀眾小說隱喻指涉的現實情節,兩個世界間連結的空白需要我們自行尋找證據填補——它要求觀眾參與解謎的過程,致使我們浸淫於故事之中,成為跟著愛德華建構小說世界的視角。這就足顯湯姆福特在細節上匠心獨具之處:當愛德華的小說不被蘇珊認可時,她躺在紅絲絨沙發上,所以在小說裡母女便陳屍於紅絲絨沙發 ; 蘇珊跟愛德華分手丟下他時旁邊停了一輛綠色的凱迪拉克,於是小說中的兇手雷便開著綠色的凱迪拉克 ; 雷威脅湯尼時鏡頭照到他拍著車頂,小指上有一枚戒指尺寸明顯屬於小孩,隱涉他身為連續姦殺犯具有蒐集被害者物品的癖好。透過這些細節我們看見那些失落與悲傷是如此深沈的烙印於愛德華腦海,強烈到標誌種種情感的物件被投射到他所構築的時空。

細心精彩至此便足以成就一部佳作,但湯姆福特不愧是 GUCCI 創意總監轉做電影導演的鬼才,將如何調動現實、小說、回憶三者的敘事促成碰撞互融以及這三個時空的區分想得清楚透徹:蘇珊活動的空間大多採用冷色系(例如和冷淡丈夫談話的廚房、經營的藝廊)和對稱的攝影構圖(如開會的場景)帶出她生活的單調空洞,任何鮮豔搶眼的顏色出現在背景都更加襯托她自身的渺小無力(如她辦公室的紅色牆面) ; 小說的世界色調飽滿、人物被凸顯,畫面也更具衝擊性,印刻出愛德華痛徹心扉的感受 ; 回憶裡的色彩溫暖豐富,對照當時蘇珊充沛的情感。敘事手法上,透過相似的構圖交錯剪接傳遞人物彼此互通的情感或關係:當湯尼的妻子女兒被綁架引起閱讀小說的蘇珊對他和愛德華的憐憫,湯尼和蘇珊正並行地在兩個時空淋浴,一位哀懼失措,一位自省愧疚,兩者互有關聯 ; 安地斯警官與湯尼發現屍體一景,女兒裸身背對鏡頭,這時不安的蘇珊打給睡在男友旁的女兒,她側躺的身體姿態幾乎與小說中的屍體完美的吻合,映照強化小說裡被姦殺的女兒是蘇珊墮掉孩子的可能樣貌這個事實。

最後歸結於角色與演員。艾美亞當斯和傑克葛倫霍一則驚懼壓抑一則悲愴激動的角色交由兩人成熟的演技詮釋自然不在話下,令人驚豔的是亞倫泰勒強森邪氣沖天足以激起觀眾無限憤怒的精彩表現,獲得本屆金球獎最佳男配角乃實至名歸,有些摸不著頭緒但勉強合於情理的是飾演安地斯警官的麥可夏儂提名本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安地斯屬於西部電影會出現的典型正派好人,不逮到法外之徒將他們就地正法誓不甘休,為了正義全心奉獻把自己的生活置之度外,是愛德華向蘇珊復仇討回正義這個想法的具體化身,麥可夏儂鏗鏘有力的舉止當然遠優於可以說服觀眾的程度,但是否有奧斯卡等級的演出則有待商榷。

《夜行動物》出色的敘事使它成為獨樹一格的劇情電影,湯姆福特風格強烈的視覺創造出震懾人心的詭麗氛圍。綜觀整部電影最後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又好像發生了什麼,就在這樣剛剛好的空白裡行進的驚悚氣氛下,電影倏然休止,情節之外之內被撩動的那些情思卻還往復地在觀眾的底心縈繞。

*關於情節內容的解釋部份出自幕後花絮中的導演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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