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宇專欄 / 性別、階級、權力:《茱莉小姐》

2017/03/13|
by 王晨宇
文/ 王晨宇

《茱莉小姐》片頭即為電影中的兩位要角定調:還是女孩的茱莉小姐獨自從偌大的宅第,走到陽光燦爛的戶外,採了滿滿的鮮花,接著卻毫不留戀的將它們全部撒進河裡,暗示她最後的宿命 ; 時空來到全劇的主場景,男僕約翰送男爵到車站後回家急著吃點東西,他狼吞虎嚥的同時腳邊的狗也正吃著飼料,這當中的指涉也就不言而喩。

出身貴族,卻生長於孤絕的環境,茱莉小姐歷經漫長的寂寞空虛後便有墮落自毀的傾向,以求結束身份帶來的苦難 ; 來自貧賤人家的約翰則想著有一天能擺脫低下階級,成為貴族。兩人向下沈淪與向上攀升的潛在慾望反映在他們的夢境裡:茱莉小姐夢見自己站在高處無法下去,她感到暈眩、無法維持平衡,並知道自已不墜落就沒辦法得到平靜,而她一旦墜落,就得落下至最深的地心 ; 約翰夢見自己在一棵樹下,想要攀到樹頂眺望整片森林的美景、摘取鳥巢裡的金蛋,樹幹卻厚又滑得他怎麼爬也爬不到第一根樹枝,但他知道只要他抓住第一根樹枝,他就可以攀到最頂。茱莉小姐的夢表現其身處上位的焦慮和亟欲擺脫這種焦慮的下墜、甚至死亡(下墜至最深處)的想望 ; 約翰的夢反映他成為上層階級的野心與實現這野心的跳板(第一根樹枝)——茱莉小姐。個人欲望為彼此的挑逗提供充分的動機,仲夏夜的時間設定催化了激情,再加以約翰的野性魅力與茱莉小姐的美麗高雅,兩人發生性關係也就合於情理。

由挑逗到發生關係只是鋪敘,發生關係之後兩人的權力位階翻轉,恐怕才是《茱莉小姐》最令人詫異深思之處。這樣的翻轉在劇本中大多以兩人的台詞呈現,電影裡則更具體的表現於前後行為的角色對調:先前茱莉小姐羞辱的命令約翰親吻她的靴子,之後換作茱莉小姐無措地親吻他的靴子懇求約翰命令她該怎麼做 ; 一開始兩人穿過大廳時是茱莉小姐領著約翰,約翰還得提著她的裙擺,後來他們穿過大廳變成約翰蠻橫地拖著茱莉小姐 ; 之前在飯廳茱莉小姐命令約翰為自己和他倒一杯,發生關係之後兩人回到飯廳換作約翰自動的幫自己與茱莉小姐倒酒。

約翰清楚明白自己跟茱莉小姐處於高低不同階級,然而兒時弟弟餓死在身旁的痛苦經歷,導致他對貴族階級其實抱有不敢明言的厭惡輕蔑,但矛盾的是,他又嚮往貴族吃飽穿暖不用被頤指氣使的生活,因此與茱莉小姐發生關係後,原先的輕蔑便浮上檯面,使他覺得高高在上的貴族也不過如此,跟低下階級的人們沒有兩樣,他看見她「美麗臉頰上的胭脂、修剪過的指甲縫藏污納垢、散發香氣的手帕其實骯髒污穢」,站上貴族階級的期待也在這場性愛後讓他妄自尊大的肖想自己終將成為伯爵。和茱莉小姐發生關係對約翰來說不只是勾引的成功、性慾的發洩,同時也是提升自己權力的一種手段——做愛作為約翰與茱莉小姐平起平坐的證明、賦予自己貴族權力的儀式 ; 另一方面,茱莉小姐委身於較低下的階級使她喪失了在約翰眼中貴族的神聖性,他不再尊敬服從她,甚至輕視污辱茱莉小姐,最後放任她走上自我毀滅一途。

茱莉小姐勾引約翰源自孤獨造成她對陪伴與指引的渴望,她渴望有個人愛她、告訴她如何在苦難的生活中前進,與約翰的性對她而言是獲得愛的方式,從階級的角度來看,她期望透過自己的墮落得到認同和陪伴。這樣的希冀在約翰顯露他的本性之後徹底地粉碎,她於是陷入無盡的疑惑、痛苦與瘋狂,那些二人、三人遠走的想望不過是滿足自己的泡影,逃不過現實殘酷的摧殘,茱莉小姐自戕以求解套的悲劇結局,似乎也就是唯一的出路。

《茱莉小姐》改編自史特林堡最富盛名的劇本,史特林堡被認為是自然主義戲劇之父,而自然主義又承繼了新古典主義的脈絡,新古典主義崇尚三一律:戲劇發生在一天之內、單一地點、完成一個完整行動。三一律於這部電影中十分具體的被展現出來:電影時間軸由仲夏夜至隔日早晨、地點在茱莉小姐宅邸、所有情節環繞茱莉小姐和約翰發生關係展開,構成一完整行動。在諸多限制之下,潔西卡雀斯坦與柯林法洛能以令人折服的表情肢體對白撐起整部電影的戲劇張力實屬不易,潔西卡雀斯坦成功重現劇本裡脆弱寡歡又有些神經質的茱莉小姐,柯林法洛演活了約翰的算計和野性無情,麗芙烏曼編導的用心完備地被展演出來,史特林堡原劇在性別、階級、權力方面寫實深刻且細膩的著墨,以及情節帶出的思考空間也圓滿的得到彰顯。

自然主義強調遺傳與環境對人物性格的影響,這樣的觀點使人的命運蒙上決定論的色彩,劇中角色的遭遇走向是沒有別條路可走的。以《茱莉小姐》來說,茱莉小姐和約翰繼承的階級以及生長的環境造就了他們各自分歧的價值觀,於自然的情境下發生關係後必然因為這樣的分歧走向悲劇性的結局,在在體現自然主義決定論的角色宿命。這樣的角色命運是很悲哀的,男人和女人兩情相願發生關係本沒有錯誤罪愆可言,罩上階級的背景後,茱莉小姐最後卻似乎不可免的一定得要自殺結束一切。

「階級之分,宛如男女之別。」約翰在劇中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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