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宇專欄 / 《一一》:我們究竟是一天一天的活著,還是一天一天的死去?

2017/03/13|
by 王晨宇
文/ 王晨宇

《一一》有著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相似的開頭結尾暗喻,《牯嶺街》剛開場小四就從片場偷走手電筒,而末尾他將手電筒歸還後不久便殺死了小明 ; 《一一》則是開場後洋洋的外婆就陷入昏迷,最後外婆撒手人寰、電影於喪禮作結也就在意料之中。《牯嶺街》裡手電筒之於小四可以視為他探照、觀看這世界的工具,尾聲他選擇歸還,便或許出自看盡Honey的殞落、父親的頹喪和小明的淫靡以後,不再對社會懷抱期待的絕望與無奈,用力刺進小明悲憤的那一刀,也是小四向他無力改變也無以抒發的殘酷現實最後的奮力一搏,儘管結果是粉身碎骨而大人依舊是毫不在乎(錯把署名「小四」看作畫鬼臉的警察),《牯嶺街》也就於此達成對社會最深沈強烈的控訴。《一一》的情節力道明顯柔婉許多,由NJ一家人在臺北的生活景況,輻散出悠遠的生命長河,讓我們於其中映照反省自己的內在靈魂。

紀蔚然的劇本《夜夜夜麻》裡有一重要的意象物件是乾掉被當作菸灰缸使用的水族箱,幾乎可與《夜夜夜麻》聚在一起打麻將的四位一事無成而幻滅而頹廢中年大叔平行對照,《一一》的各劇情線主角也面臨同樣的幻滅,只是楊德昌處理的年齡和人生經歷種種面向更加廣泛:NJ的工作與感情、敏敏忙碌貧乏的生活、婷婷愛情想像的破滅、洋洋遭遇的嘲弄、阿弟婚姻事業的窘境等,每個大人都可以說是於挫敗荒謬的場合暗暗的詰問自己:我怎麼不知不覺活成了一個菸灰缸?NJ的老實使得他在虛假苟且的公司裡事事心煩,只有睡著時無憂,每一天醒來又要面對新的折磨 ; 敏敏庸碌地生活忘了精神的空洞,等到向人訴說才發現白活了ㄧ生,而光陰就如此在無謂的忙碌中蹉跎,徒勞的重量壓得敏敏無處安放只得上山修行以求平靜 ; 阿弟不斷地畫著不切實際的大餅,處境卻越走越糟,尋死解脫卻在鬼門關前被救回來繼續苦等轉圜的契機。堅持自我卻不為世所容者,迷失困惑於生命意義者,不著邊際者,他們如在深海底載物般背負著現實的重量艱苦的前進著。

小孩呢?他們的幻滅來自終於碰觸到的、不若想像美好的現實,認識的重量。像伊底帕斯徒有雙眼不見真相,看清了真相卻留不下雙眼的悲劇,探尋摸索終至獲得對生命、世界的沈重認識是無法回復的一次性傷害,因此洋洋才會說「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妳常跟我說妳老了,我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婷婷也說:「婆婆,為什麼這世界,和我們想的不一樣呢?妳現在醒過來,又看到它,還有這種感覺嗎?我現在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洋洋與狼狽為奸的訓導主任、糾察隊象徵之互相勾結成人世界的周旋至少以砸水球和學會游泳取得最後的勝利,婷婷的初戀卻如她從未開花的盆栽,愛情才剛開始萌芽就被現實無情的扼殺,除了痛苦的瞭解到這世界的殘酷,並不帶有絲毫甜美的回報。

婷婷與胖子的戀情是NJ與阿瑞的對照,臺灣日本同時兩地的約會剪接交錯,我們可以看到年輕一輩步上後塵似的成為NJ這對當年的縮影:同樣的在過馬路時牽起女生的手、男生同樣緊張無措的在旅館落荒而逃。透過這段時間的重溫,他們拾起過往回憶並回朔NJ的不告而別,原來是為了逃離受制於愛人的悲哀宿命,儘管最終仍諷刺地走向當初抗拒的未來,而愛人已不在身邊,一切看似白忙一場 ; 婷婷的愛情和友情則是在胖子與莉莉復合最後卻弒師被捕的混亂悲慘狀態下嘎然而止,胖子與莉莉的分合悲喜源自青少年身處社會中感受到的飄渺不安,而這又回到《牯嶺街》的中心命題。NJ電影尾聲對敏敏說道:「妳不在的時候,我有機會去過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原本以為再活一次的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也沒那個必要。」NJ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就算再拉回到當初的時空,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至於彼此陪伴的現在,甚至阿瑞一度懷抱希望的未來,事過境遷積累的所有牽掛使得即便是最深切唯一的愛都成了只留惘然的如果。

但生命終究有留下點什麼吧,《一一》以婚禮開場,由喪禮結束,生死之間的巨大空隙不只是密佈生存焦慮或挫敗或一點價值不剩的徒勞,在那些遺憾疑惑失落中有某種生命本質的重量存在,那或許就是楊德昌藉洋洋之口所說的「你自己看不到,我給你看」的真實。可以是做自己喜歡的事、真誠待人、回歸童心等對於人生的惇惇教誨,也可以是我們未曾關照注意過的社會景象:金錢至上的扭曲價值觀、抄襲欺詐的醜惡商場、失和分崩的家庭悲劇,甚至僅是與NJ結為好友的大田的一句感嘆:

「奇怪。為什麼我們總是害怕第一次?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第一次、每一個早晨都是全新的,我們過的每一天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們從不會害怕每天早上起床。為什麼?」

即使如婷婷一般的傷痕刺心,如NJ一般的惆悵疲盡,如敏敏一般的空乏,如阿弟一般的鬧劇,於生命當中闖蕩衝撞仍可以悟出點什麼,我們仍要將每天都當作全新的一天來過,如結局洋洋雖意識到自己的老去,卻還是懷抱生之喜悅,為了廣泛的未知雀躍,如此我們才有辦法一天一天的活著,而不是一天一天的死去。洋洋的照片鏡頭對著後面,畫面中的人物便是向前,在沈重但仍有希望的世界裡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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