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Buff
1996 年上映的
《猜火車》(Trainspotting) 從很多方面來說,體現了很大一部分人的青少年時期,也包括我的。誠然,並不是大家都海洛因成癮或偷拐搶騙,但當飾演馬克懶登(Mark Renton)的
伊旺麥奎格(Ewan McGregor) 像是某個莎劇角色、唸出那段著名的獨白「Choose life...」,我記得我那時腦袋裡想的是:「怎麼會有人知道我在想什麼?」
馬克就像九零年代《麥田捕手》主角霍登考費德(Holden Caulfield),在物質生活達到最大值、任何物品都有一百萬個一模一樣的複製品的這種世紀末焦慮下,急切、徬徨、不安地嘗試尋找自己(畢竟,當身邊的物品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人們也開始變得一模一樣了,是吧?)。所以,他選擇「不選擇」。不選擇家庭、車、超大電視、洗衣機、房貸、牙醫保險、健康......。
懶登跟霍登一樣,都是某種徘徊在中間地帶的角色,面前是孩童純真的臉龐,背後是成人虛偽的深淵。差別在於,懶登的一腳大概已經懸空了。在《猜火車》裡反覆出現的「墜落」意象(我們都不會忘記電影一開始懶登往後躺倒的那個慢動作鏡頭,對吧?)已經很明白地揭示了結局:馬克懶登,花了整部電影的時間去否定社會所認為「理想」的人生樣貌、用著傲慢,幾乎像是全知者角度的口吻說著「我選擇不選擇我的生活」(I chose not to choose life),選擇了「長大」,選擇變成跟其他幾百萬人一樣,選擇了「理想」的人生樣貌......電影結束在他得意洋洋的笑容中,然後他的面容逐漸模糊。沒什麼對與錯,他變成跟你我一樣的「大人」。
瑞蒙卡佛早就說過,「對大多數人而言,人生不是什麼冒險,而是一股莫之能禦的洪流」。
劇透注意
劇透注意
劇透注意
然後一晃眼,21年過去了。伊旺麥奎格早就不是當年的蘇格蘭憤世嫉俗青年,在經歷好萊塢、星際大戰後,甚至他的口音都有點變了。英國衛報在
《猜火車2》(T2: Trainspotting) 上映前出版了一篇 Ewan 的特別專訪,標題是
《伊旺麥奎格:如果我已經不再那麼「蘇格蘭」怎麼辦?》 ,一篇非常精彩的專訪。他跟丹尼鮑伊已經很長時間沒說過話,他結婚了,他是父親、丈夫、兒子、演員、公眾人物......很大程度上,他跟《猜火車2》的懶登心境幾乎是重疊的。
剛從居住了 20 年的阿姆斯特丹回愛丁堡的懶登,發現自己連口音都格格不入。這種格格不入感其實非常適切並從他身上蔓延到整部電影,但導演丹尼鮑伊似乎想要消除這種感覺似地,不斷引用來自第一集的素材,從配樂、意象、剪輯,直接插入第一集的某些鏡頭也所在多有。我能了解導演引用的目的,但在《猜火車2》引用的數量已經多到觀眾難以忽視的地步,簡直有點像在看一部拍得沒那麼好的猜火車第一集。這種充斥全片的懷舊感(Nostalgia)你我都不陌生:親戚朋友叔叔阿姨回憶起自己年輕時的光輝歲月整天唸個不停說著年輕時多好多棒最後他們的人生已經沒有未來只有過去。
觀賞《猜火車2》,就有點像聽一個人叨叨唸念過去,直到你厭煩為止。變態男(Sick Boy)在片裡對懶登說了一句話:「你就像一個遊覽自己青春歲月的觀光客」(You’re a tourist of your youth),諷刺的是,這似乎也適合為這部電影下註腳。
《猜火車2》另外一個最大的敗筆是,幾乎沒有「故事性」可言。鏡頭與鏡頭間沒有連戲性,可以是一種很有意思的表現方式,如法國新浪潮的跳接 Jump cut,具體可參見高達的經典之作《斷了氣》(Breathless),但在《猜火車2》裡變成了幾十個片段用糟糕的手法剪接在一起,有點像,是的,MV。一部昂貴、大製作、似是而非的 MV。我懷念執導《魔鬼一族》(Shallow Grave)的丹尼鮑伊,那時的他對人性剖析透徹如一把銳利的剃刀。現在?他大概正經歷遲來的中年危機。
我唯一覺得有意思的,就是結局:懶登回到老家,發現他的房間擺設完全沒變,跟21年前一模一樣。於是他用唱盤放了那首想忘也忘不掉的〈Lust for Life〉。他的身體微微後仰,導演這時插入了第一集開頭的那個仰倒鏡頭,然後他像孩子般地、幾乎是純真地,隨著音樂起舞。
很多評論說這簡直是有史以來最荒謬的結局之一,但我卻覺得很適切:張愛玲說過什麼來著,「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懶登不就是另一個振保嗎? 21 年後人生還是可以重新開始, 他是「不選擇生活」的孩子,他是你我都認識的「大人」,他於是可以自欺欺人,心安理得,繼續邁向每個毫無意義的明天。
懶登的聲音彷彿又在耳邊響起:「...得過且過,想著未來,然後你就死掉了。」(...getting by, looking ahead, the day you die.)
VID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