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一次訪問趙德胤導演比起來,他確實消瘦了許多,當然你也可以說整個人也變得更加俐落有型;這兩年來從各個國際影展再回到台灣,MIDI Z 這個名字越來越響亮,而他也從過去個位數的工作人員、極少的預算、精簡的拍攝時間,到這次擁有了大約 100 萬美金投資拍攝新作《再見瓦城》,同時獲得了金馬獎傑出電影工作者,這位在台灣求學成長的緬甸導演趙德胤,似乎默默扛起了台灣電影在新浪潮之後最重要的作者電影大旗。
《再見瓦城》狹義的來說,可能才算是趙德胤的首部電影長片,當然我們也絕對無法忽略《冰毒》高質量的影像符號力量以及他所建立的個人創作品牌,在充滿個人經驗的故事背後,這兩年的時間是如何從緬甸臘戌走到較為繁華的瓦城?中間的生活是什麼?
「其實我不是在拍電影就是在準備拍下一部電影,很少有自己的生活,我甚至自己都比較少旅行,當然因為影展的關係我們作品參加了一、兩百個影展,我自己則是去了三、四十個國家吧,但是去到那些地方我都很累,我對新鮮的事情其實是不太感興趣的,所以是很無聊的生活吧?」
話雖如此,你絕對可以從趙德胤身上發現他是一個充滿好奇心以及求知慾望的創作者,可以知道他無時無刻都在吸收他下一部電影甚至是未來電影的素材,《再見瓦城》也並不是一個《冰毒》結束後才開始的計畫:「《冰毒》結束之後就是開始『具體的』準備《再見瓦城》,所謂具體就是有時候寫劇本就很像寫日記,你不知道這個日記什麼時候問世,它是一種很自溺、私人的活動,但當你要把這個日記變成一部電影的時候,你就要做很多看起來跟電影沒有相關的事物了。」
確實,過往只靠著土法煉鋼的精神拍攝電影的趙德胤,這次算是有計畫性的籌備了完整的電影,他也提到了製作電影的執行力是相當重要的:「當你要把你構想的故事拍成電影的時候,你其實要做一些看起來很不電影的事物,包括怎麼樣找到劇組,電影其實很像要打仗,你開始要招兵買馬,戰術是什麼、策略是什麼。」對於一個第一次掌握這樣資源的導演來說,你察覺不到趙德胤的稚氣,反而從眼神中可以看到他的自信與沉著,能夠想像他為此已經準備了許久,而「精準」似乎已經成為他作品的一大特色,不論是過往小製作的作品到現在的《再見瓦城》。「其實兩者之前沒有理性的區別,電影的存在很多時候都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合與展現,所以你很難理性的去說這次我要商業一點、下一次我要個人一點,反而是在拍攝的當下你會有很多限制,一開始你想要做 A ,偏偏你沒有 A 只有 B ,你就要在只有 B 的情況下做到 A 的感覺,所以最後電影拍出來已經不是你想得了,達到三分之一已經很好了。」
縱然電影的完成度往往會在拍攝的過程有所削弱,但是趙德胤依舊端出了一個完成度極高同時富有個人特色的作品,當然從中一定有屬於創作者不可避免的諸多問題:「第一個就是錢嘛,第二個就時間(壓力),第三個就是人的能力,人的能力就是例如有五個人,這個五個人往往沒辦法跟我(導演)一樣看到同一個世界,為什麼?因為我已經為這個案子準備了很久了,而突然加進來的人只能表面的、即時的看到他所認知的世界,也因為導演要想的是表演、故事、美學...所有的結合,而攝影要想的可能只有攝影,所以當他們進來幫助你的時候有可能反而是一種阻力,讓你很多東西慢慢削弱,所以電影是一門管理工作啊,人是一個最難的事情,拍電影去想技術不難喔,管理人是最難的。」
和先前的趙德胤的拍攝電影相比,創作已經不再是很純粹的關在小地方的行為,反而是開放性的讓各式各樣的原因與因素進來,當然外在因素一多,主導者就必須花更多的方式統整人與人之間的問題:「以後真的要像打仗一樣,例如我們有 100 個人,每 10 個人會有一個 Leader ,你要觀察 10 個 Leader 能不能妥善管理好下面的 10 個人,我們就有 Fired 過一個人啊,我是很獨裁的。」
《再見瓦城》的英文片名為 Road to Mandalay,一個是再見,一個則是前往,在語意上其實是相反的,對於趙德胤來說,中英文的片名除了相互呼應之外,似乎也點出了電影男女主角阿國與蓮青價值觀的不同。「瓦城是緬甸的舊都,很多工人回家都會經過的地方,有點衣錦還鄉的表徵,所以『再見瓦城』有點像是女生(蓮青)回不了家了,就說再見了,而 Road to Mandalay 則是男生回家之路,另外 Mandalay 在英文上除了是地名之外,它象徵了輝煌、榮耀、金光閃閃、成功,所以他們都是想要前往成功」不過,另一角度這兩個呼應的意義也可以將之結合,兩個角色都想要往成功之路前進,走得越遠、爬得越高,都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回家,「不過當你去得太遠,你衣錦的時候,你也返不了鄉了,我想這也是這部電影其中的一個面向,在講人的悲哀與宿命。」
Road to Mandalay,英文片名中淺白的有著一個「路」(Road)字,而電影的一開場就是一個水路畫面,蓮青緩緩的、靜靜的跨過一條看似沒有危險性的小河,準備前往緬甸,這樣的安排似乎預告了(或是重現)角色之間的移動將再次成為導演表現的手法之一。「電影是在講離開家,追尋夢想的愛情故事,自然而然就會有移動,或是離散。我一直很喜歡電影裡面出現風的感覺,例如宮崎駿作品當中角色在火車上,風吹著他的臉,這樣的手法一直在《再見瓦城》中出現,甚至裡面出現了六七種交通工具,這些交通工具都在講述了人不安定的移動,一直在追求下一個地點,也就是說你想要前往下一個地點,你就必須移動、離開、離散,這些東西都是被迫的。」
談到這次與柯震東的合作,趙德胤 表示在拍攝的過程他們並沒有花很多時間去執導如何演出,而是在開拍前讓他們真實地去體會當地工人的生活,就會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有這樣的想法和做出這樣的行為。「導戲對於沒有天份的演員是沒有用的,只會讓他緊張與不安,電影其實是一場騙局、一個騙人的遊戲,譬如說我在這裡吃麵,我跟你說:『晚點那批貨,好好交喔!』我這樣講而已,觀眾在這顆鏡頭裡面得到的資訊就是『喔他們可能在講毒品』,這就是電影。電影並不是在這場戲中,跟演員說:『你等等講的時候要充滿殺氣、嚴肅,你講了沒用的』。」
因此,不論是柯震東還是吳可熙,彼此都花了很多時間去薰陶他們飾演角色應該要有的樣子。「柯震東很有天份,跟吳可熙一樣,吳可熙是有天份也很努力,柯震東是有天份也有很多小聰明,他反應很好,一個人可以當演員沒有這麼簡單,並不代表他幸運就可以當演員,他還是要有天份的,所以我們在現場針對柯震東的演出反而是比較理性的調整,比如說翻牆進來,這裡你要停五秒,我不用特別解釋為何要停五秒,他自己知道,然後繞過來之後停五秒,最後進來,進來之後你要過 10 秒眼淚才滴落,不過這樣的方式是針對《再見瓦城》的兩個演員,因為他們真的為此準備太多東西了。」
「他們都是聰明的演員,我並不需要做過多的執導,演員自己很投入當下的狀態,他沒有第三隻眼看到他的盲點,在一些演出的過程中戲劇的原理不夠,身為導演你才需要執導他。」趙德胤 談論兩位演員時可以看到他的滿意,已經多次合作的吳可熙在 趙德胤 眼中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演員,甚至她對於表演的付出已經過度滿溢,「她是你要她做到 100 分她給你 200 分的演員,不過有時候我必須要把她這樣精準的演出磨掉一些,不然在銀幕上會太假了。」
《再見瓦城》本質上是一個愛情故事,只是和我們既有對於好萊塢的愛情電影認知有所差異,它不是那麼美滿,反而充滿現實,它不是那麼和睦,甚至是充滿動物本能的佔有,在蓮青賣淫的那場戲中,會用比較特別的比喻手法來呈現,就是導演為了昇華角色除了身體之外,心靈也被一個惡魔所侵犯,在那場戲之後,蓮青和阿國對彼此之間的感覺、對愛情的看法都已經不盡相同。至於導演本身的愛情觀又是如何?
「兩個人要接觸到,又沒有接觸到那種曖昧,可能是我覺得愛情裡面最美好的時刻了,那個階段可能是最好的,那其他你說兩個人碰觸到了、發生關係了,那就已經很習以為常了,對於愛情背後的性是沒有想像空間的了,它就變成了習慣、生活、人就變回了動物的本能,在愛情底下所有的行為變成了動物行為,並沒有任何具體的意義,當沒有那些行為反而有了意義。
愛情本來就是一個很純潔、純真的想像,但人又是動物,會讓對愛情有著很不一樣的詮釋,愛情裡面除了浪漫和甜蜜之外,更多的其實是動物性的佔有和暴力或是宣洩,這些才是一個全面性愛情的背後,它其實是有一點醜陋的。」
這樣的醜陋其實並不是反應在阿國最後的行為上,正因為阿國對於愛情是無瑕的、無法受污染的,即便是死亡在他眼裡才是愛情的終始點,這是另一種的佔有、另一種的宣洩,是超越肢體碰觸的行為。
這部電影的結局相必會引起不小的討論以及爭議,但是在導演的眼中,只是因為台灣觀眾對於生活上得到的暴力經驗,比較難直接連結到一般的消費電影上:「《再見瓦城》的故事在台灣是一直有發生過的,先前有台大的人將自己的前女友當街刺死,手法更殘忍更變態,所以這樣的故事在台灣並不陌生,是觀眾既定的觀影經驗比較沒有機會去接觸不太一樣的電影,或接觸到一些和他們生活太相近而刺激到他們的電影,我想,我要跟觀眾說的是,看一看或是面對一下現實生活裡面真實的愛情是什麼?或體驗一下,或知道一下。」
最後導演也提到這部片的台灣夢議題,也是希望提醒台灣觀眾,在我們認為台灣已經沒落、不振的現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有許多人始終對這個地方抱持著夢想,認為這是一個文明與進步的象徵;這場「前往瓦城的路途」顛簸且發人省思,它可以充滿希望,也充滿愛的關懷與力量,但它同時又反射出不同角色對於現實生活下的愛情在價值觀上的異同,在悲劇的結果下其實又有著希望。
確實,人們在觀賞電影的當下都是為了逃避現實,希望自己成為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帥氣的總裁有著美麗的大學生女友,吵吵架之餘還是可以和好如初,就算破碎還是甜蜜,《再見瓦城》尖銳精準的重回那些我們忽略的刺激,趙德胤導演利用他的影像魅力,電擊了觀眾在影廳之內的想像力,讓我們重新思考真實生活裡面的「生活」是什麼?真實生活裡面的愛情又是什麼?不過只是一場更加荒謬殘酷的重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