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JackPug
電影簡介
《歷劫重生》（Take Shelter）由傑夫尼可斯（Jeff Nichols）執導，麥可夏儂（Michael Corbett Shannon）和潔西卡雀斯坦（Jessica Michelle Chastain）主演。內容描述藍領階級的柯蒂斯原本過著平穩踏實的生活，雖然家境不算富裕，且女兒因為失聰急需醫療資源，但一家人相依為命過得還算幸福。然而一切就在柯蒂斯開始看到末日般的幻象與惡夢之後陷入一片混亂。隨著柯蒂斯漸漸失序的生活在螢幕上推衍，觀者能在全片結束後自己細細琢磨，究竟柯蒂斯是預見未來的先知？還是逐漸步入混亂的病人？
傑夫尼可斯擅於自編自導獨立電影，較為人知的作品如《獵槍往事》（Shotgun Stories）、《泥土》（Mud）以及今年金馬奇幻影展放映過的《通天眼》（Midnight Special），也先後獲得了獨立精神獎、坎城影展、日舞影展等多個獎項的入圍與肯定。傑夫尼可斯多次與麥可夏儂合作，《歷劫重生》即是兩人的第二次合作，麥可夏儂在本片中收放自如的精湛演出，也讓他贏得多項最佳男演員的提名與獲獎。
There is a storm coming.
本片前半段的步調非常緩慢，以客觀、幾乎不帶情緒的鏡頭描寫柯蒂斯的生活，並在其中穿插惡夢、現實的異象以及柯蒂斯在生活中的改變，逐漸將故事從平凡有序帶入混亂。而以剪接和運鏡的角度來看，前半段敘事的風格甚至可說是凝滯的。凝滯不代表故事沒有進行，而是重複出現類似畫面，例如柯蒂斯工作的場景、家庭生活、起床用早餐出門等等，一段一段相似的鏡頭重複帶出平淡無奇的日常瑣事，讓人覺得故事好像沒有特別的進展和突破。然而，其中穿插的異象與惡夢，就是凸顯柯蒂斯的變化的重要細節。這些小細節埋伏在凝滯的敘事裡，在柯蒂斯周遭的人或電影屏幕外的觀眾看來，也許顯得沒那麼緊張、急迫（或在觀眾的角度來講則是沒那麼戲劇性），但其實這些小異變對柯蒂斯本人來說，可能已經是翻天覆地的巨變了。
電影進入後半段後，步調開始變得急促、緊繃，柯蒂斯每天的恐懼與不適與日俱增，終於累積到最後使他變得深信不疑，相信著有場風暴即將到來，無論那風暴是現實中的災難，亦或是自己內在的崩解失序，都讓柯蒂斯感到害怕不已。於是，他決心徹底做足準備，要在風暴到來時保護好自己最珍視的家人。
影像
在影像的敘事上，本片選擇以隱微但不失張力的方式將故事的氛圍、角色的情緒刻畫出來。導演幾次巧妙地利用場面調度來呈現出柯蒂斯的內在狀態。像是以縮小、擠壓柯蒂斯在景框中的位置來呈現角色內心的壓迫和侷促。或是調整打光的比例與位置來暗喻柯蒂斯的處境。
此圖為柯蒂斯剛開始做惡夢，夢到了家裡養的狗攻擊自己，於是決定不讓牠生活在室內。柯蒂斯在這個畫面中被擠壓到左側，籠中的狗則佔據畫面的大部分。不平衡的空間配置加上籠中困獸的隱喻，暗示了柯蒂斯開始被自己心理狀態所困。
這兩個畫面是柯蒂斯在一次驚恐的惡夢後，決定不去禮拜而帶著女兒出門。上圖柯蒂斯在圖書館中借閱精神疾病的相關書籍，下圖則是在商場採買要放進避難室的生活必需品。兩個畫面中柯蒂斯都被兩側的物件夾在其中，圖書館中的片段表示出柯蒂斯認真考慮著自己生病的可能，而商場的鏡頭則是柯蒂斯因應幻象做出避難的準備。兩個相似的鏡頭顯現出柯蒂斯面對現實和幻象之間的痛苦，因為無論是自己患病或災難將至，兩種可能對他而言都是沉重的折磨。畫面的構圖上，柯蒂斯也都是被夾困其中，無法脫逃。
光影在景框中所佔的比例，在本片中也是被具有象徵性地分配著。每當入夜，柯蒂斯面臨惡夢以及各種末日將至的恐慌到來時，他所在的畫面就會被陰影的元素大幅地佔據，象徵柯蒂斯遭逢的壓力和恐懼。不過這些陰暗的畫面裡也通常會有一點光源的存在，一方面表現出柯蒂斯渴望得救、脫困的期盼，另一方面暗示了最糟的處境裡也有著希望的存在。
淺談《歷劫重生》與「思覺失調症」
《歷劫重生》直到結尾的最後一幕之前，都將柯蒂斯所看見的各種末世景象歸因於他自己心理狀態的混亂。種種發生在柯蒂斯身上的狀況，包括生理、心理上的負擔、人際關係的疏離、家庭與經濟的崩解等等，都與電影世界外許多具有精神方面困擾的人們會碰到的處境多有相似。在電影上映的幾週後，洛杉磯時報甚至特別因此片刊登了一篇由幾位精神醫學領域學者共同撰寫的文章，裡頭便提及了本片準確描述了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過去稱為精神分裂症）可能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影響我們的生活。在生活壓力漸增的現代，透過本片得以看見思覺失調症的樣貌，可使得我們對這樣一個特殊的精神疾患多一些概念，知道當身邊的人出現類似的情況時我們能如何察覺並關心，更重要的是當自己遇見類似困擾時，能自我察覺並尋求協助。
鏡子，不管在電影或心理學中，往往都有一種自我檢視、自我期望的意涵。柯蒂斯在一次崩潰過後，駕著車貿然離開他的工作岡位並開始疾駛狂奔。當他看向後照鏡時，眼神的特寫流露出他對世界的恐懼還有對自己的陌生，此時，柯蒂斯已經不是他認知當中的自己，更不符合他認為社會期望自己所應為的角色。他已不是人人稱羨、生活踏實的好丈夫、好爸爸，而是一個惶恐茫然的靈魂。當具有思覺失調症的人陷入自身的妄想與幻覺時，就有可能掉進這樣不幸的情境中。在電影屏幕上便足以讓人感到恐懼了，實際發生的狀況不是未親身經歷過的人所能想像。以下簡單以思覺失調症來談柯蒂斯在片中所遭遇過的處境
妄想：不符合現實卻也無法動搖的信念
柯蒂斯狀況的惡化從他開始做惡夢起愈演愈烈。柯蒂斯在第一個惡夢中被家裡的狗咬傷，醒來之後仍不斷感到手臂的疼痛，這種由心理影響生理的疼痛（psychosomatic pain）應屬幻覺當中的現象之一，而這個現象僅只是柯蒂斯陷入困境的前兆而已。因為遭到惡夢傷害的陰影太龐大，柯蒂斯在現實中不得不開始因應這些夢境做出反應，開始疏離朋友、畏懼自己的妻子。而即使他在現實中因為夢境而產生的行為完全不合理，還造成自己人際關係的破碎、經濟狀況的崩壞、家庭生活的瓦解，柯蒂斯仍在所不惜，因為在他的世界，他承受的痛苦是真的、所經歷的恐懼是真的。儘管週遭的親友甚至自己都在質疑、否定著腦海裡的念頭，儘管說不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風暴將至的危難感在柯蒂斯內心依然無可動搖，因此他必須保護自己，更重要的，保護他的家人。
幻覺：在沒有客觀刺激的條件下，所感受到的真實知覺
柯蒂斯經歷的幻覺，不管是幻視或幻聽等等，在片中都生動地被呈現出來。活在充滿幻覺的世界裡，就像活在孤獨一人的地獄中。不但得面對各種狂亂的異象，更可怕的是這些異象、這些恐懼都只能獨自面對，沒有他人能同理或給予協助。「Is anyone else seeing this？」柯蒂斯在他的幻覺當前曾低聲說出這麼一句話，需扛起家庭的他，不能放下一切去求助，只能平淡地說出面對幻覺的孤立無援與無力。
社會與精神疾患
本片除了讓觀者看見精神疾患令人害怕、悲傷的一面外，也點出了精障病友在現今社會結構下所會碰到的問題。一般來講在討論精神疾患的成因和進展時，往往會從生理、心理、社會這三個大方向來探討，生理上經過統計，百分之二十的思覺失調症個案的家族中曾有相關精神疾患的病史，從生理遺傳的角度來看，柯蒂斯因為母親也有思覺失調症病史的關係，罹病的機率相對就比無家族病史的人要高一點。至於社會心理方面，則常是關係密切、相互影響的，柯蒂斯在片中提及，他開始做惡夢的前一年父親過世，女兒又迫切需要醫療的協助，個人的壓力自然非常龐大，不願讓家人擔心的個性讓柯蒂斯將沉重的壓力都往心裡藏，可能在各種因素的交錯下，成為發病的最後關鍵。
大眾對精神疾患的不了解和社會經濟結構上的階級問題，是柯蒂斯之後持續惡化的兩個主因。柯蒂斯在全片中，其實多次察覺自己在精神健康上以需要幫助的事實，包括他會自行到圖書館借閱精神醫學書籍、主動諮詢家庭醫師如何因應自己的狀況、願意採納他人建議進行心理諮商等等，但為何病識感這麼好的一個人，卻仍沒辦法有效緩減病情的進程？首要的就是柯蒂斯一家的經濟狀況，藍領階級的柯蒂斯除了平時家中的負擔外，還需擔憂女兒的醫療與教育問題。妻子因為必須照顧狀況特殊的女兒，平時也只能做些手工織品貼補家用。此時若柯蒂斯聽從家庭醫師的建議到小鎮外的城市中接受專業精神科醫師的介入，在經濟能力與工作時間的考量下是不可行的，更遑論若需要更密集的治療，而導致失去工作，家庭的支出將無人負擔，於是柯蒂斯決定忍耐，尋求較便宜可行的替代方案。
其二，就是社會普遍對精神疾患的觀感不佳，即使是資訊流通發達的現代，大眾仍不真正了解精神疾患實際的樣貌，反而採信媒體上各種汙名化、誇大的訊息。於是週遭的人用排斥甚至鄙夷的眼光取代關懷，將社會裡最需要陪伴與傾聽的人推向更孤獨黑暗的深淵中。其實連柯蒂斯自己也對精神疾患避而不談，包括他和哥哥相見時，兩人談到母親的冷淡態度，以及當妻子真心想聆聽他的困擾時，柯蒂斯強作鎮定的迴避。即使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精神疾患在人們眼中仍是個禁忌的概念。
事實上，高達六成的個案在接受適切的藥物治療以及臨床心理師與職能治療師等專業的介入下能得到顯著的改善，而二至三成的個案能有不錯的預後，擁有良好的工作與生活表現。真正需要跨越的，是我們對人類心理的了解，以及與週遭他人的隔閡。
Take Shelter
片尾一場真正的風暴柯蒂斯一家人帶進了他親手完成的避難室中，這場具象的風暴在劇情上象徵了柯蒂斯的混亂和壓力已到達了臨界點，全家人即將共同面對柯蒂斯的核心問題，面對他內在的那場風暴。過了一夜，外頭的風暴結束後，柯蒂斯仍因為自己內心的不切實際的妄想和恐慌而不願開門，然而在女兒的陪伴、妻子的支持與堅持下，柯蒂斯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將避難室的門打開看見外頭的湛藍的晴空和溫暖的陽光。
妻子在避難室內說服柯蒂斯開門的那段話十分令人動容，尤其她點出，雖然她可以幫柯蒂斯打開避難室的門，而柯蒂斯也會看到風暴已過、一切都安好，但那對於柯蒂斯的情況並不會有任何幫助，唯一能讓柯蒂斯踏出困境的，只有他親自打開避難室的門，親身看見世界並非他所認知的充滿恐懼。勇於面對病情並嘗試努力化解，這往往是精障病友在復元當中最重要的一步。因為儘管身邊的人能給予我們極大的支持與協助，但最終能否突破困境的關鍵仍在於自己，必須要先能勇於正視自己的脆弱，才有機會跨越障礙變得更加堅強。柯蒂斯最終得以在家人的陪伴下，跨出心靈的囚牢。最後躲進避難室這一段也恰恰呼應了本片的片名「Take Shelter」，片名裡的避難處對柯蒂斯來講可能不只是後院的避難地窖，而是他的家庭，這個最後能讓他得以獲得力量、克服恐懼的安身之處。
結尾導演也留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給觀眾。筆者自己認為有兩種解讀的方式。第一種就是，最後柯蒂斯一家在海邊看到的異象是真實的，而末世的景象也說明了柯蒂斯的預感一直是對的。這個詮釋方法讓故事在最後有了有趣的轉折，因為全片不斷暗示一切末日的異象都只存在於柯蒂斯混亂的腦袋中，結局卻又完全推翻這樣的設定。如此的結局也算是為精障病友們平反；跳脫了我們對精神疾患先入為主的成見，認為他們的所見所感都是症狀所致，結局的安排則是證明柯蒂斯其實是先知。實際上歷史上也有許多患有思覺失調症同時成就斐然的人物，例如創作出「吶喊」的畫家孟可、音樂家舒曼、提出賽局理論的諾貝爾經濟學家納許，甚至是徹底改變近代科學的愛因斯坦都具有某些思覺失調症的特質。
第二種詮釋的方式，是最後海邊的景象依舊只是柯蒂斯的幻覺，全家人一起目視著風暴的話，暗喻著妻子和女兒會陪柯蒂斯共同面對即將到來的磨難，而這次的考驗將會比過往更加嚴峻、可怕。一家人在更狂暴的心理風暴面前，顯得渺小卻堅強。不論結局最後意味著的是甚麼、風暴是真是假，也許最重要的是一家人最終能站在一起，共同迎接未來的一切挑戰。這應該是《歷劫重生》能帶給我們最珍貴的啟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