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評人牛頭犬
巴西導演克雷伯曼東沙費侯獻給自己家鄉的第二部劇情長片《水瓶女人心》,描述的是一個被視為釘子戶的老婦人,必須去對抗不斷威脅利誘、步步進逼的建商,以守護她儲藏人生記憶的那間「水瓶座」老公寓。費侯並沒有把這樣一個題材理所當然地拍成一部控訴性的、批判性強的社會寫實電影,反而是將這樣的衝突,當作一種外在的刺激,透過戲劇性的變,去促使女主角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內在對於不變的珍視。
因此儘管作為樂評家的女主角大方地說,她可以接受MP3和數位串流這種新世代聽音樂的方式,但影片中卻清楚地讓觀眾知道,那塞滿了一面面牆的黑膠唱片,對她來說,才是真正感受音樂、享受音樂的方法。導演不厭其煩地去貼近呈現女主角日常生活的細部,有時候幾乎是用一種凝視的、出神的眼光,就是要讓觀眾能夠鮮明地感受得到這些「物」,上面被賦予的生活氣味與感情記憶。
這不單純只是種戀物,或是放不開的執著,而是對那不斷竊取生命中一切摯愛的時間,擺出個卑微但勇敢的抵禦姿態。於是,有人生日的時候,就要用那架老鋼琴彈奏那首歡慶的歌;有特別的情緒、想起特別的人,就要用唱盤播放特定的老曲;姪兒用網路交友、兒子用手機拍照,而她記錄生命重要時刻的,必然是一本本厚重的老相簿;當她與女兒為了往事而針鋒相對後,能化解衝突達成和解的,也是她的著作頁面上,一段情意真摯的題獻辭……似乎真只有那儀式性的、有重量的、帶有歲月刻痕的物,才足以呼喚並連結死去的與存活的、被遺忘的與所期待的、靜止的與變動的兩個世界,帶領著人穿越時間的巨流。
所以電影必須從1980年代「水瓶座」裡那場晚宴開始,透過上一代勇於挑戰社會傳統的姑婆,與下一代從癌症中康復的女主角,兩個倖存者的故事,讓這個空間成為一個傳承的象徵,屬於女性,屬於在時代、災難、死亡沖擊下,不隨波逐浪、勇於捍衛自我的人,因此,它便有了一種可以凝滯時光、抵擋歲月洪流的意義。
這當然是種徒勞,在這個追求簡化與濃縮的世界裡,更是一種荒謬的異數,但編導費侯卻精心地讓這個宛如舊時光守護者的熟齡女性,有著迷人的親近感和飽滿的真實性,時而強硬執拗,時而卻又溫柔善感、體貼入微。電影中有個段落將她複雜的人性面拍得極其精彩,那是建商為了逼她賣房子,於是在她公寓樓上的房間辦起了轟趴,一群男女喝酒嗑藥,喧鬧震天,女主角原本半疑惑半憤怒地想去質問,卻在看到了男女恣意雜交歡愛後,又立刻退了回來,她拿起電話,並沒有打給警察報案,相反地,她撥通了朋友給她的應召男手機,倒了杯酒,買了場性愛。
我們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個同樣承載著記憶、情感與慾望,同樣會隨著時間而殘缺凋萎的肉體,也是物。
或許正是在這樣一個物質氾濫浪費、物慾卻難以饜足的時代,人對物的依戀關係才顯得獨特,而也正是這樣一個不斷追求翻新進步、前瞻遠望的社會,人對陳舊與過往的珍視才更顯得意義非凡,《水瓶女人心》在這變動洶湧的世界裡建構了一座孤島,讓觀眾必須靜下來、停下來,去感受深掘生命與生活中,某些不應被擾亂而錯失、稀少而珍貴的美好。
?資料提供:高雄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