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對鄉村充滿嚮往的時代,鄉村所喚起的鄉愁,或真實或意淫,總是讓千瘡百孔的現代心靈,得到療癒和慰藉。《小森食光》(リトル・フォレスト)就是一部關於鄉村的電影,片中主角市子不習慣都市生活,因此一個人回到日本東北的老家小森,過起自耕自食的日子。電影分成《夏秋篇》與《冬春篇》,依照時序,以一道道料理串起市子的日常點滴:「米麴氣泡酒、胡頹子果醬、蕁麻泥拌飯、鹽燒紅點鮭、冰鎮蕃茄、咖哩炒木通果、胡桃飯、辣味醃魚、糖煮栗子、嫩煎鴨胸、炒嫩菠菜、冬花味噌醬、馬鈴薯麵包……」,從土地到餐桌,光是將料理一一列出,就已經像一首田園詩,聽著市子不疾不徐地介紹食材、調味、和製作方法,然後熟練地將一道道菜端上桌,坐在飯桌前說:「我開動了。」大概很難不被吸引吧,無論內心多麼意識到電影的美化,都還是油然升起對於田園生活的豐盛想像。
電影是充滿誠意的,它一方面歌頌生活、勞作以及萬物之美,一方面也不迴避現實的粗重、黏膩以及孤獨,現實是瑣碎的,蚊蟲是趕不盡的,吃完飯也總是要洗碗的,一個人住就得負責全部的家務,有時還會寂寞空虛冷。但也正因此,接受大自然的餽贈時能夠心安理得,忙碌一天之後才會覺得飯菜特別香,光是憧憬是看不到生活的真面目的,必須直視田園生活的現實面,才能熱愛自己所身處的土地。
故事由夏天開始,春天結束,正如四季遞嬗、周而復始,「重複」是片中一再出現的概念,首先,農村生活就是由重複的勞動構成的:整地、播種、除草、收割、貯存,冬去春來,然後再一次整地、播種、除草、收割、貯存,春天採摘的蕨菜,醃製成為冬天的糧食;冬天吃剩的馬鈴薯,則是春天第一批種下的作物,生活既是為了當下,也時時掛念著不遠的將來。和當代社會追求「前進」的價值觀不同,小森的生活是以「留」為出發點,每日勞動、做飯、眠夢,都是為了在隔天睜眼時,繼續如同作物般,在同一片土地抽芽生長。
昆德拉說:「人類的時間不會走圓圈,而是直線前進。這正是人類得不到幸福的緣故,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無法在重複中得到快樂,人類不斷向前如被鬼魅追趕般。重複的生活是一個陷阱,因為太容易在當中迷失意義,所以反而需要有明確目標的前進。但重回原點不代表毫無成長,片中市子離家出走的母親寄來一封信,信中提到「總是在相同的地方跌倒,人生似乎在原點畫圓停滯不前。但在每次經驗積累下,最終不管失敗或成功,其實都已不在原點停留,而是以螺旋般的方式前進,或許緩慢,卻能將生活慢慢地擴大延伸。」小森的重複,就是這樣不斷積累的圓,即使同樣是在每年春天種下的蔬菜,也會開出不同的花來。
雖然不明白確切始末,但觀眾知道市子之所以回到小森,是因為無法應付都市裡複雜人際的緣故,用她的話來說,她是「逃回來的」。和衷心喜愛老家,願意為小森未來發展而努力的學弟佑太不一樣,市子甚至連種番茄的溫室都不敢搭,因為一旦搭了就等於要正式留下。她對城市與故鄉都抱持著一種臨時心態,漂流在二者之間,看似努力一個人生活,其實不過是專挑簡單的事下手,不想面對的始終沒有面對。這種下意識的逃避可大可小,對於沒那麼敏感的好友吉子而言,「喜歡就留下來嘛。」並不構成問題,但對於市子而言,這既不尊重小森,也無法說服自己,因此,《冬春篇》的最後,她突然語出驚人:「明年冬天我不會在這裡了」。
這是一句沒頭沒尾的宣告,既沒說何時要走,也沒說要去哪裡,觀眾甚至沒有參與她下定決心的過程。一直以市子的觀點敘述的電影,突然展示了她與觀眾的距離,就在觀眾也嚮往起隱居生活的同時,卻突然被拋下了。這真是一種複雜的心情。電影中的時間很快來到五年後,市子再次從城市回到了小森,但這次身邊有人同行,她在村子的祭典上跳神樂舞,這一次是全心將自己交付給土地與諸神,看似圓滿而救贖的自我之旅,卻總令人有種彆扭感:那麼,市子不在小森的五年間,發生了什麼事呢?電影花了3/4以上描寫她的逃避,卻只用一行「五年後」就切換到追尋的成果,未免缺乏說服力。這種敘事手法,實在讓人心有不甘:明明前一刻都還充滿茫然,看著半明半暗的天空喃喃說著:「和我一樣」的市子,下一刻突然間就成熟而自信,甚至拋下在真實世界緩步前行的觀眾,一個人先揭開了五年後未知的面紗?導演顯然希望藉著五年後的小學復校與神樂舞,以「傳承」結束片中四季的輪迴,但心境的轉換缺乏鋪陳,使得節奏上未免有些突兀。
撇開最後節奏的混亂,《小森食光》仍然是一部安靜而充滿生命力的電影,大自然蘊含著無限能量,使全身的感官重新活絡,而樸實的食物溫暖人心,每道菜都是一段生活的記憶。農村生活是悠緩的,這種悠緩不表現於外,而是一種對時間的耐心:必須對時間充滿耐心,才能日日澆灌,等待開花與結果。在緩慢的等待中,許多心思的轉變就像田野中的新芽,在陽光、微風、雨水的滋潤中,慢慢地抽高、舒展,佑太說「繞遠路也沒關係」,那麼,就繞一點遠路吧,像是在時間裡漸漸入味的菜餚,一點一滴,將自己的價值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