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Jack Pug
關於《告白》
《告白》為導演中島哲也生涯中第四部長片作品,在此之前較為人知的還有《下妻物語》和《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等等。比起《下妻物語》以誇張繽紛的風格,講出一個既好笑又動人的友情故事,《告白》也許比較接近《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具有悲劇的本質。然而,不像《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以鮮豔絢麗的喜劇形式,凸顯出悲劇本身的悲哀不堪,《告白》在影像上則是從頭到尾貫徹著冰冷、灰暗的風格,而在配樂上《告白》則是在輕鬆與冷峻的矛盾融合當中,製造出如詭譎、衝突、哀傷等氛圍。對比中島哲也其他的作品,《告白》少了些嬉鬧、嘲諷,而以較一致地沉重、悲恨取而代之。
除了導演本身的風格之外,本片也承接了小說的精神。中島哲也曾在訪談中說道「把小說拍成真實影像,是基於想驗證書中每個人的獨白究竟是真是假。原著每個人物都站在自己立場說話,透過他們的獨白,故事的全貌才一片一片拼湊呈現。」本片雖是小說翻拍自然多少有修改之處,但至少在文本的形式上《告白》的電影是忠於原著小說的,以多線性的敘事方式,利用角色各自的經歷和敘述,拼湊出事件完整的始末。而在文學作品中常使用隱晦的意象去訴說另一個更具想像空間的概念,《告白》這部翻拍的作品,也成功地將文學手法轉換成了影像語言。片中許多意象,如時鐘、牛奶、天空、泡泡等等,都是觀者在電影結束後能細細咀嚼的地方。
非關正義
少年A與少年B,是森口悠子(松隆子飾)稱呼兩個害死女兒的兇手的方式。原以為匿名是要保護學生,同時再給孩子們在放假前上生命的一刻,但森口刻意留下明顯的特徵,讓全班的學生都知道少年A和B是誰,並進一步地引發了後面全班集體失控的瘋狂行為。犯罪者的匿名,一直以來都是為了保護犯罪人能擁有基本的人身安全,即使是判處死刑的犯人,也應有活到被處刑當下的權利。然而犯罪者的匿名,在社會群眾的眼裡卻成為了罪惡的象徵,並且藉由指責、唾棄甚至剷除這個罪惡的象徵,來達到淨化自己的效果,好像只要斥責得夠用力、攻擊得夠無情,就代表自己是屬於正義、高尚潔淨的一方。這種「我者/他者」的社會現象,在片中學生們霸凌渡邊和美月的畫面中真實地被呈現出來,人們常揮舞著正義的大旗,行殘暴的逃避之實,逃避我們在整體社會結構問題中的責任。
如果痛擊眼前的惡人並非正義,那會是甚麼?從佛洛伊德的心理防衛機轉理論來看,有一種過度的自我防衛現象叫做「投射」,大略的定義為,人會透過指責、歸咎他人的方式,以忘卻自己在心理、行為上也同樣不堪的事實。森口內心深知群眾心理上的脆弱與無知,也利用了學生們人性上的弱點,把班級的霸凌作為她私刑的方式,貫徹她堅定的復仇意志。
生命誠可貴?
1997年,日本發生了十四歲少年殘殺並分屍三名小學生的酒鬼薔薇聖斗事件,當時這位十四歲的兇手跟渡邊同樣被稱作少年A、同樣虐殺過其他小動物、同樣將他的受害者分屍,不同的是現實生活畢竟不是電影或小說。現實中的少年A並未遭到戲劇化的報復,且早已長大成人,並在2015年發表了一本回憶錄性質的書《
絕歌》,書中他說道「對當時的我而言,死刑才是真正的救贖。生毋寧比死更令我畏懼千百倍。」在這句絕望的獨白中,可以冷冷感受到,電影及現實中的少年A共同逃避著的,那份屬於「生」的隱形重量。
人性本惡?生命的意義如何衡量?《告白》多次觸及這類關於生命的命題。在教育遇上瓶頸、家庭功能崩壞、社會氛圍疏離的背景下,不論是影片中或現實裡,原本就容易迷惘的青少年們,在這樣的時代下是更加地手足無措。迷失自我、沒有歸屬的悲哀,在下村(少年B)、美月、渡邊(少年A)身上最能清楚看見。面對父母的忽略或溺愛、社會價值的混亂失序,這些失根、眼前看不見任何美好的青少年們,久而久之從對生命的價值產生質疑,到後來決定乾脆放棄一切,選擇以最強烈的方式對這個世界做出最後的反抗和控訴:死亡。
除了看見《告白》中兇手們邪惡的一面外,我們也可以從中思考到,是什麼樣的一個環境,使得電影及現實中會出現這麼一群痛苦的人,這些人痛苦到要以生命的終結作為自己這一生最深沉的抗議、最黑暗的註解?比起執著在兇手如何地泯滅人性,或許這個問題更能讓我們接近那個關於生命價值的最終答案。
復仇價更高。
然而,對於森口來講,正義和生命都已經不是重點,她早已放棄給學生懺悔、改過自新的機會。失去了一切的森口被悲痛與仇恨所吞噬,復仇對她而言是人生接下來所剩的唯一選擇,即使那不是「對的」或「好的」,卻是最「公平」的。仇恨驅使著她再怎麼樣也要把這個將她推入地獄的小孩一起拉下來,讓渡邊能同樣感受到,那每天折磨著自己,最真切、灼熱的痛苦。
美月和森口在餐廳聊到渡邊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後,森口離開餐廳走在雨中的道路,放慢的鏡頭搭配著電台司令的〈Last Flowers〉,森口邊走著邊摸了摸口袋中的糖果,接著停了下來默默看著掌中這顆小朋友送的糖果。不久,森口又將糖果收起繼續往前走,眼淚開始從她強忍悲痛的臉頰滑落。「Too much, too bright, too powerful」當這句歌詞在背景唱頌時,森口終於無法再繼續往前走,她緩緩蹲了下去,止不住地痛哭,女兒死去的事實跟著沉痛的哭聲一起劃破了森口的世界。〈Last Flowers〉的這句歌詞結合糖果的意象以及森口的復仇與悲泣,這幅景象彷彿描述著森口在對生命裡最後的一點善與美告別。生命中光亮的一面對森口來說太過沉重,一方面因為那會提醒她失去家人的痛苦,另一方面則是「生」的美好會軟化她,讓她對自己即將完成的復仇感到掙扎和哀傷。森口的哭泣像是把自己最後的一點仁慈、人性與愛吐出身體一般,當她再次站起來後的那句「白癡」,同時是嘲笑渡邊的弱點也是提醒自己不能再軟弱的誓言。森口從此背離生命的光明,走向黑暗、走向屬於她的復仇。
愛的剝奪,對一個心裡有愛的人來講應該會是最殘酷的極刑。渡邊用訕笑戲謔的態度在森口的生命鑿下了無可填補的缺口,而森口也用同樣的方式報復了渡邊。就算不能撫慰自身的傷痛,更不算是正義的伸張,森口也在所不惜,讓殺害女兒的兇手親身見證、體會那無可承受的碎心之痛,「這才是活生生的地獄,而你無處可逃」是森口對渡邊最後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