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翠蔆專欄 / 《情人》:一張缺席的臉

2016/09/17|
by 孫翠蔆
文/ 孫翠蔆

《情人》(L’amant)改編自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自傳式小說,描寫女主角年輕時與一位中國男人的戀愛,故事發生於法國殖民時期的越南,女主角是居住於當地的法國人,男主角則是中國華僑,兩人在橫渡湄公河的渡輪上相遇,起初因為慾望互相靠近,後來卻漸漸產生了愛情,然而因為文化、種族等種種差異,兩人最後仍是無奈分離。

無論在電影或是小說中,許多年後的敘述者講起這段往事時,都不約而同從臉談起:電影開頭處女主角自述:「我有一張被摧毀的容顏(I have a destroyed face.)」原著的開頭也寫:「我已經不再年輕了,可是有一天在某處的大廳中,一位男士走過來自我介紹後,他說:『我以前就認識妳了。大家都說妳年輕時是個美人兒,但是我想告訴妳,我覺得現在的妳比年輕時更漂亮。和妳年輕時比起來,我比較喜歡妳現在的容貌,歷盡風霜的容貌。』」歷盡風霜的容貌,相比於其他以物紀念的愛情回憶,《情人》裡以臉為經,身體為緯,讓愛情的印痕如河流切割河床般深淺沖刷,也讓裡頭人物容貌不復平整光滑,暗影裡潛藏著壞毀與廢墟。如王安憶《長恨歌》裡形容不間斷地戀愛著的張永紅:「已有了憔悴的陰影,那都是經歷的烙印。一次次戀愛說是過去,其實都留在了臉上。」於是臉如公路揚起灰塵,身體則如荒野無盡延伸。相比於一般追憶似水年華式的模糊緬懷,《情人》裡頭的臉與身體總是異常清晰。

也因此備受摧殘的臉彷彿成為隱喻,暗示著兩人於身體上互相殖民的關係:互相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記,像探索寬廣的海外天地般彼此探索,同時卻也彷彿兩座疏離的島。電影裡頭的性愛場景幾乎都在下午發生,光影一寸寸暗下去,外頭街市越發嘈雜的時刻,陰暗的室內只有身體是清晰的,漂流在對外面世界的憤怒與絕望,以及對彼此慾望裡的兩個人互為孤島,或浮木。但值得討論的是,殖民者作為一個貧窮的法國女孩,被殖民者卻是中國籍的富家子弟,階級與性別的設定皆逆反了傳統殖民電影中的優劣,同時女主角的大膽開放與男主角的沉默懦弱,也扭轉了陽剛與陰柔的既定形象,種種的顛覆似乎在在暗示著殖民關係的複雜與不可解。

電影裡,情人被塑造得浪漫且深情,莒哈絲本人卻十分不滿,認為這是對於他們關係的簡化,情人應該是「相當世俗的角色,情感中夾雜利益與情慾」。沒有臉,情人變成某種真愛/純愛的典型,正如許多西方電影裡對於東方的想像,溫順且沒有性格的被殖民者。但如果莒哈絲的理解也是誤解重重呢?畢竟整部電影幾乎都是從女主角的視角出發,情人鮮少有發聲的機會。在他們的第一個下午,情人曾說:「你以後會記得這個下午,即使你忘了我的長相、我的名字。」是否只有當真正記住一張容顏的時刻,從己身出發的誤解,才有可能轉為從他人出發的試圖理解呢?但在這一點上,《情人》卻與多數殖民電影一樣,仍然沒有讓觀眾看到缺席的那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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