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kPug專欄 / 《空氣人形》:寂寞的形狀

2016/08/24|
by JackPug
文/ JackPug

我是個……

「我為何存在?」始終是人類生命的大哉問,一直以來我們用哲學、藝術、科學、宗教等方式試圖理解自己的生命處境、理解這個世界。在《空氣人形》中,我們得以透過一個充氣娃娃的眼睛和心再次嘗試去問這個問題,儘管過程苦澀、揪心。

「我是個空氣人形,負責解決性慾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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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片中小望三次面無表情地講到自己是空氣人形這件事,看起來平凡無奇的一句話背後隱含的是內心的無力以及對生命意義的困惑。剛得到生命的小望,如同小孩子一般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所有事物都顯得很新奇有趣,四處探索學習的她,卻得在主人下班前回到家,繼續扮演好自己充氣娃娃的角色。當主人再次利用小望來發洩性慾時,小望第一次說出了「我是個空氣人形.....」這句話,解決性慾的用途是自己存在唯一的目的,對比外頭美麗豐盈的世界,小望的獨白訴出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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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望在城市中四處遊走探索的畫面,串聯著接下來幾個段落的劇情,像個求知若渴的學生,小望滿懷期待地認識城市中的人事物、學習怎麼擁有「心」。後來進到附近的電影出租店打工,並漸漸和心儀的店員純一建立起關係,相處的過程中小望不但變得更像一個人,更因為純一而感受到身為人的美好。兩人的第一次約會是小望對生死問題的第一次接觸。除了在海邊聊起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外,晚餐時看到眾人為小女孩慶祝生日的場景,以及回家的路上路旁的蒲公英,都是小望觸碰生與死的初體驗。生日的場景讓小望看到生命是值得慶祝的,那屬於生的歡愉,而路邊枯萎的蒲公英則道出了死的必然。面對生死問題只能笑著說「好難懂」的小望,對生命的價值比過去更為在乎,出自一種想弄清「我是誰」的渴望,她在家中翻找出自己的包裝盒,看到了盒子上那些關於充氣娃娃的產品描述。

「我是個空氣人形,舊式的、便宜的……」從盒上得知自己的價格款式後,小望第二次講出這句話。空洞的眼神透露出對生命的不安與迷惘,存在的重量難道只能以價錢和用途來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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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純一在小望的世界裡代表著生命光亮的一面,那麼片中公園裡的老伯就是生命虛無的象徵。「誕生」一段時間後的小望,偶然在公園中遇到獨自坐著的老伯,兩人展開簡短的對話。對話中,老伯將蜉蝣比喻為人,撐著空空的軀殼在城市中漫無目的生活,單純為了過日子而呼吸著。「我空空如也」老伯平淡的一句話道出了現代人的孤獨以及生命那無以名狀的空洞,聽到原來世上還有許多與自己相似的存在,包括眼前的老伯,小望再次露出純真的笑容,儘管沒聽出老伯的言外之意,她仍像個交到新朋友的孩子般打從心底感到高興。而小望更在不久後的一次意外裡真正體會到擁有生命、擁有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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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時不小心跌下梯子的小望,因為劃破手腕開始在純一的面前漏氣,塌陷的身軀暴露了身為空氣人形的事實,不過純一並沒有因此害怕離開,而是很快為小望包紮、往塑膠的身體裡吹進溫暖的空氣。專門供人解決性慾的小望,在此刻感受到過去在性中從未有過的體驗,那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溫熱、滿足。與心愛的人完全結合,讓對方的氣息占有自己、包覆著自己,因為有愛的緣故,小望第一次有了超越肉體的性愛的經驗。於是回家後丟掉了打氣筒,小望存在的分量不再只是商品的用途和價格,更擁有了意義,丟掉充氣娃娃必需的打氣筒,有了純一的小望儼然成為了有溫度的、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個解決慾望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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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空氣人形,解決性慾的替代品。」第三次講出這句話的小望,感受到的是存在價值的剝奪。在純一的家中找到他與另一個女人的合照,照片中的女人頭戴著跟自己一樣的、純一給的安全帽。意識到自己不是純一的唯一,不安與失落佔據了小望的思緒,難道自己永遠只能是他人的替代品?又或者世上的每個人都是可以被取代的呢?小望的存在頓時又失去重心,遭到了電影出租店店長的侵犯也毫無抗拒,像變回了廉價的充氣娃娃。「有了心,很痛。」經由小望平淡、沉痛的低語,彷彿像是聽見了現代人們心底共通的錐心吶喊。

 

塑膠馬蠅

「生命可能是

無法以自身之力成功的完滿

而被創造出來的

好比花

就算將雌蕊與雄蕊聚集

也不足夠

仍需昆蟲與微風的造訪

連繫起雌蕊與雄蕊的關係

 

生命本質上

便懷有重要的匱乏

並因他者的存在而完滿

世界 或許是

所有他者的總合

然而

我們彼此

對於自身這份重要的匱乏

毫無自覺

也未曾被告知

原來我們是被播散的種子

 

總是冷淡的距離

然而有時

再難忍卻也能維持住的關係

就這樣

世界被巧妙的構築了

這是為什麼?」-節錄自吉野弘〈生命〉

寂寞是本片最主要的母題之一。小望那段取自詩作〈生命〉的獨白,闡明了人類生命本質上的缺失以及對他者的需求,然而城市裡各自生活的人們,心中的孤寂、傷痛和恐懼卻無處訴說。緩慢游移著的鏡頭,靜靜捕捉了這些孤獨者的模樣:害怕變老的中年女人、到處找人抬槓的孤單老太太、懷念媽媽的單親小女孩、癡戀女僕的沉默少年、逃避家庭的暴食者、失婚的店長、依賴充氣娃娃的中年男人等等。如果說「生命因他者的存在而完滿」,那麼這些獨自面對生命困境的人們便是最孤立無援、最殘缺不堪的一群。而電影屏幕之外的我們,在現實中的生活不也與他們有幾分相似?那些忙碌、害怕、受傷的時刻我們常只能選擇自處,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於是學會了掩飾與逃避、學會了麻痺自己,於是我們忘了有人得以依靠的感覺;忘了那生命完整的模樣該是甚麼樣子……。

「曾幾何時

我也可能是別人的馬蠅」-節錄自吉野弘〈生命〉

單純樂觀的小望也有屬於自己的寂寞,那就是,她永遠是個空氣人形而不是人。身為充氣娃娃的小望,無法真正理解公園的老伯以及純一口中那句「我也跟你一樣」的含意。片尾與純一親熱後,小望拿起刀子在純一的腹部刺了一個洞再用膠帶貼起來。「你的吹氣孔在哪?」小望渴望能同樣用純一愛著自己的方式回報給對方,畢竟純一不是和我一樣的嗎?鮮血在靜默的夜裡慢慢從純一體內流出,「我的氣無法吹進你的身體裡。」小望兩眼空洞地說,純一就這麼死在了她的懷裡。

每當小望有機會擁有幸福時,命運卻總會再將她打回現實,提醒著她自己是個空氣人形、一個不該擁有心的充氣娃娃,沒有人會真的為她慶祝生日,也沒有人會察覺躺在垃圾堆中的她有著呼吸。小望始終沒辦法成為自己心愛的人的馬蠅;無法成為任何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塊。最後撕開手腕上純一幫她貼的膠帶,任由體內的空氣流洩而出,變回一副扁榻的塑膠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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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瓶與蘋果

「好美。」是小望誕生後的第一句話,世上最平凡、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能讓小望感到驚嘆,忙碌的人們、早晨的露水、雲朵的流動、空氣中的塵埃,甚至是路旁分堆的垃圾,她都能從中看見「活著」的美麗之處。本片巧妙地運用垃圾作為衡量生命價值的象徵。開心地收集垃圾堆中的玻璃瓶,不解為何人類將蘋果隨意丟棄,小望手中撿拾起的吉光片羽,是人們棄之敝屣的垃圾。她心裡是多麼羨慕人類,擁有最真實、美好的東西。人類的世界裡,幾乎沒有甚麼是不能取代的,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及連結,疏離竟是活在世上最容易、最安全的方式,所以人們開始製造沒有呼吸的各種人形來跟自己做伴。「你不要我有心?」、「對,那太麻煩了,人類太麻煩了,這就是我選擇你的原因......」小望最後一次與主人對話的片段充分表現出現代人的悲哀和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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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躺在垃圾堆裡的小望將一個個的玻璃瓶和蘋果比鄰排放在自己身邊,鏡頭下的空瓶與蘋果,似乎隱隱悲哀地象徵著小望與人類。小望空虛的體內沒有東西,人類則富有實在的生命力,但是小望空空的軀殼中有的是一個溫熱的靈魂,而人們溫暖的身體裡卻往往藏著一顆空洞的心。人類看來索然乏味的日子在小望眼裡卻都是絕美的光景,或許,小望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有資格擁有一顆真實跳動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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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從小望體內洩出的空氣化成早晨的風將蒲公英吹拂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城市中孤獨的靈魂們都在蒲公英的陪伴下好像重新獲得了甚麼。離家、暴食的女子打開窗戶吸了一口氣後,看到了那些曾被她丟棄的蘋果一顆顆擺放在空玻璃瓶旁以及小望,「好美......」寂寞的她吹著風說。

「曾幾何時

你也曾是吹拂使我完滿的微風」

-節錄自吉野弘〈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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