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k Kuo專欄 / 《東尼瀧谷》:洞穿寂寞的本質

2016/07/02|
by Jack Kuo
文/ Jack Kuo

一個人機械式般地生活著,實際上並不會感到寂寞,那也就是一個人對生活的理解而已。東尼的童年即是如此,在他的生命裡沒有值得讓他重視的人,面對的是自己和冰冷的瑣碎日常,而當鏡頭拍出他一個人吃飯時,他說出:「我並不覺得特別寂寞。」對東尼而言,人不會因為一個人而產生寂寞的情緒。

市川準﹙1948-2008﹚電影《東尼瀧谷》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小說,小說首先自傳式地大量描寫東尼的父親瀧谷省三郎的一生,之後才接到東尼的故事。小說的寫法有意帶出父子之間的微妙連結,兩個人同樣都是深深適應孤獨這習慣的人,因此兩個人並不會主動敞開自己的心去照應彼此,也沒特別感覺有這樣做的必要,父親的缺席造就東尼習慣一人的生活,宿命般地和孤獨共處。電影則減省小說有關瀧谷省三郎的身世,將其濃縮在電影片名出現之前,小說那種帶有宿命感的牽絆在電影中顯得較為模糊。電影透過鏡頭語言簡要帶出父子兩人的關係,在兩人對話過程,構圖刻意切掉傾聽者的頭部,形成彼此生命中扮演著沒有臉孔的角色,省三郎之於東尼,東尼之於省三郎都宛若可有可無的存在。

電影改編小說後,影像形式富含導演巧思,電影不僅透過旁白敘事來保留村上小說精彩的文字,更在電影形式手法中讓文字所傳達的孤獨感得到充分的體現。首先,電影構圖值得注意的部分為某些人物被壓縮在畫面底部,大片的留白突顯人物的孤獨感,以及人物面對命運變化的卑微和無能為力。此外,電影以鏡頭平行右移的方式過場,影像敘事被切割成破碎的零件,營造東尼機械式的單調生活,而東尼真正的意識彷彿留在鏡頭穿過黑暗的縫隙當中。我覺得電影最有意思的手法在於旁白為主的敘事過程中,會時不時從角色口中接續旁白,讓觀眾突然意識到演員正在扮演劇中角色,而非角色本身。這種手法在觀眾逐漸體會到角色內心的孤獨時,又讓觀眾從入戲的情緒中抽離,製造人物和角色之間的疏離感,進而讓觀影者實融入孤獨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人生活並不會讓人感到寂寞,那麼什麼是會讓人感受到真正的寂寞?東尼從女主角身上意識到愛情,並發現自己截至目前的人生失去了多少東西,他真切體會到孤獨本身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東西,那和日復一日的孤獨感是不一樣的。電影透過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讓鋼琴反複的節奏從沉重到輕快,精準傳達東尼在得到愛情前後的心境落差,而坂本龍一專為電影寫的配樂〈Solitude〉更讓孤獨的氛圍流淌在緩慢的敘事節奏當中,是讓觀影者進入角色內心世界的催化劑。關於瀧谷省三郎的音樂,電影同小說出現東尼帶妻子去聽東尼父親演奏的情節,期間東尼聽出了父親音樂上微妙的差異性,那個差別到底是什麼呢?東尼質問著。或許那個微妙的差異跟東尼意識到真正的孤獨感相似,東尼從愛情體驗到自身的孤獨,也因為愛著妻子發現省三郎對於母親的愛意。東尼的出生卻意外讓母親喪生,省三郎認為東尼的生和母親的死是有關連的,省三郎疏遠了東尼,內心仍是愛著妻子,而這份對妻子的愛也讓東尼聽出音樂上微妙的差異。

關於陌生女子在東尼妻子的飾衣間哭泣。電影裡東尼的妻子死後,東尼期許應徵一個妻子的代替品,讓東尼意識到妻子已經不在的事實。而陌生女子起初不懂東尼應徵條件的理由,然當她開始試衣後,卻不由自主地哭了,那個情感是從何而來?或許可以從人們的物慾觀看,為何會出現如此龐大的飾衣間和奢華的衣飾,那其實是人們空虛感、孤獨感的具現,人們想藉由某種東西填補心靈的空洞。當陌生女子在穿衣服的過程,她逐漸明白東尼的妻子身體所含有的空虛感,而東尼則不斷嘗試將這物慾的洞埋起,那是一種對妻子無盡的愛使然,陌生女子感應到東尼對妻子不斷付出的情感後,於是莫名得哭了。

電影和小說的比較,可能村上小說還是比較悲觀的。小說末段文字描寫到東尼對於妻子的記憶,「記憶彷彿被風搖晃的霧一般慢慢地變形,每變形一次就變得更淡。那變成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在那裡可以觸知的只有過去曾經存在過的東西所留下的失落感而已。」妻子死後,接著是父親省三郎的死,而妻子留下的衣飾空了,省三郎留下的唱片也變賣了,東尼就只剩下完全的孤獨了。電影結局不停留在小說文字所營造失落感的餘韻,儘管物質上空缺了,東尼的情感經歷也讓他的內心起了變化,影像呈現東尼畫著扭曲的抽象圖案暗示他的情感轉變,人在失去後還是可以展開新的追求。東尼最終撥打了陌生女子的電話,至少給人一種愛情是可以重生的感覺,也為電影風格的冷調賦予一絲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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