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Eliot
「血色預言是一顆糖果,甜在嘴裡,蜜沁心底。馬克白到底是一個凡夫俗子。他有凡人的軟弱,自然也不乏凡人的渴盼。」
「Things bad begun make the them selves strong by ill. (凡以不道德作始的事,必須以罪惡來支撐。)」——〈Macbeth〉
若魔鬼的慾望是晦暗的,那麼,魔鬼的預言就是血色的。
女巫們從沙場殺戮後一片屍橫遍野的迷霧中徐徐而來。她們捎來的,無論是祝福抑或詛咒,都應該哀矜勿喜的。戰績彪炳的馬克白並非未有一絲質疑。他幾乎已然看穿命運邪惡的詭計。他很清楚那從天而降的加冕與善惡之間存在矛盾的陷阱。若該屬於他的天命,何須費擲力氣,且何必惶懼?難道真的必須有所交換,沒有犧牲就不會擁有?
血色預言是一顆糖果,甜在嘴裡,蜜沁心底。馬克白到底是一個凡夫俗子。他有凡人的軟弱,自然也不乏凡人的渴盼。功成名就的巔峰誘惑在前,他會遲疑,卻不能不為所動。但他天性的寬仁卻束縛他、鞭笞他。他知道一旦背叛了奉侍的君主,等於背棄了本來尊崇、甚至信仰的一切!
馬克白夫人美如蛇蠍,她低迴而強勁的耳語慫恿了掙扎的丈夫。弒君,是他們通向偉大唯一的道途。她力圖讓馬克白明白預言是在指引、成就他。她不是真的心狠手辣,只是偏執於為達目的必然不擇手段。
是的,他們成功了。而且,大獲全勝。馬克白夫妻,登基蘇格蘭的王與王后。
那把行刺的匕首,捅破了國王的胸口,同時也捅穿了馬克白始終糾葛的罪疚感。野心獲得滿足之後,良知便緩緩甦醒。原來仁厚的國王哪裡對不住他了?怎麼他就鬼迷心竅地一逕以為自己未來的輝煌必須奠定在國王的死亡之上?他怕什麼,又急什麼,倘若他真正是注定的王者?
一點一滴的自咎開始凌遲馬克白。背信棄義掠奪而來的王座,像是擱在萬丈斷崖邊緣,搖搖欲墜。他不得不開始猜忌身旁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虎視眈眈的謀篡。越是感到抓不緊的,越讓人急欲不計代價地牢牢抱住。大力的批鬥肅清之後,他沒有安心,反而嘗受更深刻的良心譴責。眼看著丈夫日趨殘暴,又被不斷出現的幻象折磨,失序躁鬱,馬克白夫人怎可能置身事外?這番境況,不是她一手推波助瀾,親自推下丈夫入深淵的嗎?悔恨又無力回天,於是就連她也不由自主步上了自我毀滅的不歸路。
為了一償宿慾,野心來了,算計來了,什麼不能拋、不可逆?
馬克白終究成了一個孤絕的王,一個身不由己的不情願的暴君。
可是,他真的不是一個生性冷血酷虐的人。他只是被魔鬼迷惑,一時遺落了血液裡的正直與正義,所以,即便到死,他也不肯向命運惡意的尋釁玩笑低頭屈服。不懼的死,壯烈的死,至少他從此記得(或被記得)最初那個不偏不倚、倍受愛戴的剛直的自己⋯⋯
《馬克白》(Macbeth)改編取材自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影像的處理,情節的架構,詩般的原版對白,乃至格局、配樂與氛圍,在在磅礡華麗,氣勢逼人,古典裡略具一絲現代感。但基調上並不剔盡一般莎劇的印象。麥克法斯賓達、瑪莉詠柯蒂亞所飾演的馬克白及其夫人,無論眼神、聲腔與肢體的顧盼之間,皆極具不容小覷的渲染力度。
人世間,無所不是,無處不是慾望。而慾望,更是人性裡剔不去的骨血。成就是它,潰敗亦是它。為了一償宿慾,野心來了,算計來了,什麼不能拋、不可逆?所以,馬克白的悲劇不在於他孑然一身,如何悽愴的下場,而是伊始就被私慾動搖的意志與信念,一步步地萬劫不復。
電影裡,女巫便是無窮慾望的化身。她們瑰麗的辭藻勾繪了一篇史詩般預言,正氣凜然如馬克白者,也無可避免權力慾望的操弄。從馬克白與其妻自取滅亡的歷程觀之,我想,慾望本身一直都單純只是慾望,不是包藏禍心的魔鬼。然而,若服膺了它散播的鍍了一層金箔般的預言,沒有別人,自己就是那個可怖的魔鬼了。
《馬克白》(Macbeth)|2015 68
th 坎城影展正式競賽片
Justin Kurzel|Michael Fassbender|Marion Cotill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