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哀悼輓歌 / 黑鮪魚DFW

2019/10/09|電影作品討論

《小丑》Joker 2019

導演:Todd Phillips

76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

知名網球雙打選手Mike Bryan在美國網球公開賽的一場比賽中,因為不滿線審的判決,以球拍握把部分為槍管,拍頭為槍托,做出「狙擊」的手勢。Mike Bryan因為此無心之過,招來不少批評,付出不小代價,包括一張價值一萬美金的罰單,但無形上的麻煩才會讓這位在職業賽場貢獻二十多年的網球大師留下不符運動道德上的陰影。

質言之,Mike Bryan只是開玩笑、紓解比賽壓力而已,既沒有怒吼惡言,沒有摔拍洩怒,更沒有像加拿大二十歲左右的好手Denis Shapovalov對球出氣,正好打球打到主審的臉上,因此被退賽,更何況那是為國爭光的台維斯盃比賽。

如果能在網球賽場奮鬥超過四十歲的球員,而且保持一定的排名,每年都可以高度競爭,球員本身的身體條件夠好,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心理素質,才能讓他們保持競爭力。

Mike Bryan與雙胞胎兄弟Bob一起奮鬥成長,雙打世界排名到達過第一,獲得過奧運金牌、16座大滿貫男雙冠軍、共123座雙打冠軍,場外也是丈夫、父親,他的形象可說是無可挑剔的正向,但他有可能因為這個玩笑破壞了現代人對他的看法嗎?

首先,因為Mike Bryan是美國人,又是舉辦在紐約的家鄉公開賽,又是歷史悠久的大滿貫賽,又是傳奇雙打選手,在直播全球、眾所矚目的情況下,他做出了這個手勢。第二,美國公開賽舉辦時間在八月底到九月初,距離八月初發生在美國的兩起槍擊事件不遠,加上近年來不停出現槍擊的新聞,美國社會上的壓力肯定不小,這好比畏懼恐怖攻擊的炸彈一樣,不過敵人卻是自家人。我們像是在問:他身為美國的職業網球選手,卻不知道「槍擊」是敏感話題;他做出了這個手勢,是否代表他擁戴槍枝或有暴力傾向?事後,當事人只是能解釋說這個玩笑,並且針對議題贖罪。

如果注意一下塔倫提諾的《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 2019),Cliff Booth開車載著因為酒駕被吊銷駕照的Rick Dalton去片場上班,作為好友兼助理的Cliff鼓勵仍在宿醉、頹廢的Rick,Rick則是回以一個「擊發手槍」的手勢,表示「收到」、「了解」之意。那是種男女從小到大都曾比劃的手勢,尤其是對青少年男生,即便是不會打戰爭電玩的模範生,他也會在一場激烈的班際躲避球比賽,以此手勢作為與隊友之間的共感、信任、信號,因為他跟隊友是盟友的關係。如果他再成長一些,他將會發現人人手中的照相功能手機或相機,或是偷窺的眼神,或是語言文字,就像是槍管,因為他們侵入個人的感知場域,使我們不安,想要逃避。但並非每件事都是負面的侵擾,也許只是如空包彈的「玩笑」,甚至是如邱比特之箭的「愛意」,但又有誰懂呢?誰真正了解分際、分寸?誰真正知悉所指為何?這就是電影《小丑》的結尾想要表現的。

再一個例子,筆者最近看了Lorene Scafaria導演的《老媽我最大》(The Meddler, 2015),電影中,Susan Sarandon飾演的媽媽去紐約看正在工作的女兒,順便拜訪故夫的義裔兄弟姐妹們,處理骨灰事宜。但事情沒有處理完,觸景傷情,想離開此地,準備搭機回加州。通關時,海關友善詢問媽媽的來訪理由之類的制式話題,但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下來的媽媽據實以告。由於內有心事,外有煩擾,多數時候心口直快,她說道女兒正在拍攝試播劇(shoot a pilot),但海關臉色一暗,立馬請示同事準備居留這位媽媽,出乎意料、無奈自己居然提到了「射殺飛行員」的關鍵詞,因此被海關關切。如果沒有語言的多義,導演也寫不出這則富有趣味的故事;如果不得理解語言符號所指,觀眾也不會理解這則故事插曲。

然而,得再問一次:網球選手Mike Bryan比出的手勢到底是什麼意思?是玩笑?是憤怒?是殺意?還是某種特定的社會氛圍使得人不得開玩笑?

《小丑》電影上映,包括從進入威尼斯影展以來,就注定會成為焦點,後來更出乎意料拿到最佳影片的金獅獎。誰都不會料想,一部漫畫為原型改編的電影,過去都拍成人喜劇片、大開性別玩笑的導演,居然在歷史最悠久、強調藝術價值的影展得到首獎。此外,近期因為男主角、入圍過奧斯卡獎、坎城、威尼斯稱帝過的Joaquin Phoenix,因為一場知名雜誌的訪談中,討論到電影中的暴力議題,被詢問腳色是否代表暴力,他憤而離場;又華納公司在北美首映時,拒絕媒體訪問,更讓電影上映前,充滿的許多變數。即便不太可能影響票房成績,甚至增加票房也說不定,倒是有可能影響電影本身的價值或口碑。好比筆者時常觀察、參考的Metacritic網站分數,《小丑》的成績一直都保持七十分以上,但全球上映後,突然降到不到六十的分數,表示五十分以下的分數開始拉扯整體的成績,半數以上的影評人似乎不認同電影的價值,甚至給予低到二三十分,這像是侮辱威尼斯影展的評審團成員以及那些以滿分擁戴這部電影的人。這種狀況,在其他電影不太可能看見或感受到,我們更需要時間去證明這部電影的好壞。

電影故事聚焦在亞瑟成為小丑的過程。亞瑟,一位約聘小丑,負責替人舉牌或雜耍。他有精神疾病,定時投藥、做心理諮詢。他跟媽媽同住在破敗的大廈公寓中,兩人相依為命,喜歡一起看莫瑞電視秀。他媽媽時常要求亞瑟去寄信給以前工作的主人湯瑪斯韋恩,請求全市最有權勢的人幫助。

有天,亞瑟在即將歇業的業者門口前舉牌招客,被一群小鬼頭攻擊倒地。同事交與他一把槍作護身法,不巧種下闖禍的根。他到兒童醫院手舞足蹈,卻將手槍抖出褲管。隨後被主管開除了。

悲憤無奈下,又受人挑釁,坐地下鐵時,殺了三位白領階級,引起城市中的階級之爭,動亂不安。所有苦難中的人效尤亞瑟,戴起可笑可怕又淫猥的小丑面具,走上街頭,騷亂社會,而未來的市長候選人湯瑪斯韋恩及其妻因此受難了,留下年幼的子嗣──布魯斯韋恩。

亞瑟意外受莫瑞電視秀邀請上台表演,到了自己偶像的節目,他上了妝、染了髮,成為了真正的小丑,公然批評與攻擊世人的不善,更舉槍殺了電視秀主持人。透過電視的傳播,小丑成了公眾人物,被地下社會的大眾抬舉。

看完本片,筆者想起兩位導演的作品,卓別林跟黑澤明。顯然,將兩位導演的作品併陳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因為兩人的作品幾乎是不同年代、世界、風格的。然而,如果是一位真正關心世界、人事的人,身為藝術家的他們絕對會對人保持高度興趣的,而且不遺餘力用電影替人們發聲,至死不渝。

導演Todd Phillips藉著「小丑」發洩悲憤之意,甚至激發了眾人重新看待一位不見於世的精神病患。在此,觀眾必須自問:誰才是那位精神病患?

導演並沒有把小丑當作罪犯,更不同於《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 2008)的小丑(希斯萊傑飾演),Christopher Nolan的小丑像是突然冒出頭的智慧型罪犯,好似安插在故事情節的旗子,他懂得利用錄像媒體、炸藥、催眠、金錢等方式蠱惑人心。但是,Todd Phillips的小丑,根本是病人。換言之,一位無助的表演者,沒有好工作,與媽媽同住,每天抽了上百根菸,走路不穩,缺乏自信,吃了多種精神藥物,其一生被人踐踏、藐視於無形,即便他的職業是每天拋頭露面的小丑。

Todd Phillips挖掘了小丑的前世,當然,得回到1980年代的美國。不過,今年出現了這部電影,更是有話要說了。

《小丑》裡的城市景觀著實驚人,尤其是以漂亮的空拍鏡頭緩慢移入城市、接近林立的摩天大樓,即便故事背景描繪的是1980年代。但進入城市後,整個表象瓦解,像是在垃圾堆生活一樣,每個人都愁雲慘霧,或不善,或貧窮,或精神崩潰等等。城市的建立等同貧民窟的聚合,而有錢人住在哪?小丑搭漫長的列車時看報,四周都是有頭有面的西裝男子,他想要去見湯瑪斯韋恩,也就是本片代表有錢有權的那位標的。換句話說,權貴的人根本不會住在城市裡頭,還是住在森林裡的巨大豪宅裡!

湯瑪斯韋恩欲競選市長,打算改造社會。本片故事描繪的他,像是會有許多婚外情、缺乏禮節、坐領高薪、不懂民生、看卓別林《摩登時代》中途上廁所的傢伙,是文化流氓,又是生意人,完全不討喜的腳色設定。筆者不知道漫畫是如何描繪的,只知道他被路人開槍謀殺,留下年幼的布魯斯韋恩,也就是後來的蝙蝠俠。如果了解其中的仇恨,那他的死亡可能真的是自討苦吃。

亞瑟每天上下班,都得走那上接天際、下接地域的長階梯。那道階梯是折磨,看似純然肉體的折磨,但心裡的折磨表現的是階級差異。一位低下的勞動者,爬上去,卻只到自己的住的簡陋大廈,還得搭隨時會壞的電梯上樓,回到自己的家;但化了妝、穿紅色西裝的亞瑟,成為風騷的小丑,以輕快的舞步走下階梯,背後明光有兩個模糊的人影,是追查他的刑警。小丑欣然地接受卑下,而刑警卻帶著恐懼追捕跳舞的小丑,後來還在地鐵上被眾人槍擊,小丑化為隱形人,抽著菸毫無顧忌去上節目,背後的所有亂象宛如一手造成,又或者是說,小丑是諭示者、預言者,他帶我們看真正的亂象。這一幕真是驚人之筆,那才是電影該有的魅力。

小丑上節目前,城市早已成了地下社會,瘋狂、暴力、鬥爭、諷笑等齊聚一堂,但節目中的仍在討論兩性話題,台上請老態龍鍾的性別專家上節目,台下觀眾依著上頭的燈號指示,該笑、該叫、該鼓掌完全被操作。小丑上了節目後,完全說實話,砲轟作秀,以槍揭示真正的暴力、血腥,引起騷亂,遠播電視網絡,但被製作人截阻斷訊,也就是俗稱的「沒畫面」。不過事情早已覆水難收。

由坐在警車的小丑視野,觀眾看見城市的亂。小丑露出代表勝利的微笑。看似落入法網,卻被救護車衝撞。然而,救護車的駕駛戴著小丑的面具,把受困的小丑救起。張開雙臂的小丑躺在扭曲的警車引擎蓋上,才是屬於這位玩家真正的勝利。

導演揭發小丑的存在意義,製造對立兩極,深刻引出「小丑」本身的隱喻,幾乎讓Joaquin Phoenix飾演的小丑成了悲劇英雄,如同V怪客,讓觀眾不得直接評價小丑,產生心理上的衝突,才是本片的價值,讓人討論。

亞瑟,小丑的本名,或稱之為「前身」,是被人攻擊、欺負的對象,戴著綠假髮、化濃妝、玩蹩腳的特技魔術;轉換成小丑前,染綠髮、上妝,小丑已經取代亞瑟,無須面具,他就是小丑,將成為發布攻擊的人、開玩笑的人,而本片只在於此。之後,小丑的出現才給另外一位英雄存在的意義,即是蝙蝠俠,成為制伏、抗衡小丑的人。

他們共享同個宇宙,但在Todd Phillips心中,蝙蝠俠不存在,布魯斯韋恩只是個萬位的小孩子之一。

回到「小丑」本身,不管是指漫畫中的小丑、現實中從事馬戲團的小丑、電影中的歷代小丑。像是:費里尼的小丑是魔術師,有神奇力量的人,會讀心術,富有同理心;柏格曼的小丑集七情六慾於一身,但又非常脆弱,沒有神奇的力量,但富有人性,是貨真價實的人;智利導演尤多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的小丑,是少年跟天使的結合,純真的代表。

東方人的世界也有小丑,但比較像是玩偶,受人操縱,隨波逐流,畫著不男不女的妝容,游移在城市鄉下之中,不停的呼喊,但通常人們都把他們當笑話,不予認真對待,被人遺忘,許不了、《兒子的大玩偶》的爸爸(阿西飾演)、黑澤明《亂》中的狂阿彌皆是個典型例子。

有一位小丑想必大家都有印象,那就是《辛普森家庭》中的小丑庫斯堤(台灣取名成西斯來劫)。他有種寫實性,因為跟在潮流之中,他不是玩雜耍的動作派,而是現代人的負面刻板,正因所以,他操作媒體。他跟荷馬辛普森基本上長得一模一樣。荷馬的兒子霸子把小丑庫斯堤當作偶像,有玩具、海報、書本之類的東西,但霸子根本不會理會荷馬,所以時常給荷馬死亡之握。

有一集,庫斯堤從電視小丑離職,因為收視率不佳,想進入到真的馬戲團工作,跟一群擁有特異才華但完全無用武之地的藝術家(怪胎)一起工作,誰暗中幫助他?景仰他最深?更是不離不棄?是霸子,也是霸子絕對不會對荷馬做的事。可巧,那一集的荷馬作為電視的點評大師,因為一天到晚看電視、評價節目,連夜晚跟太太瑪姬(美枝)的性生活都被影響,甚至像三流的電視連續劇旁白介紹自己跟太太的性事,讓太太完全無法接受,拒絕荷馬,但荷馬依舊保持高度的「理智」,完全不把太太放在眼裡,自我投入在想像的世界中。最後,整集故事還引出了電視台為了賺錢,作假收視率、假評論的內幕;而小丑仍舊不被馬戲團接受,回到電視台繼續做節目。

《辛普森家庭》聰明、厲害的地方,在於將人事搬移到想像的世界,透過黃色、四根手指、長相簡單的腳色描繪美國社會與時俱進的貧乏,沒想到居然符合其他國家的社會,那是因為大家都還想成為美國人。基本上,所有的辛普森家庭的腳色都代表人類的某一典型。

同理,眾多的小丑中,但最為印象深刻的小丑,大概就屬Todd Phillips創造的這位警世預言的「小丑」。

最後,再問一次:小丑到底是誰?還是我們自己也是自己生命的小丑呢?

圖片來源: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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