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手》青銀如何共居
《推手》Pushing Hands 1991
導演:李安 Ang Lee
話說國中會考的作文題目是「青銀共居」。如果以筆者國中時的生活來看,看到這個題目,大概只有乾瞪眼的份。當時鄉下學校備戰基測的方法,就是每周七天在學校讀書,一到六,早七到晚九,除了晚飯時間回家吃飯,再來,就是晚自習結束,但老人家睡覺時間甚早,我們年輕人哪來時間跟老年人交流?只剩下週日下午、晚上,但也是要求讀書、作業的時間,加上,當時兩老健康,早上、下午便下田種菜,生活也很充實規律,而且老人家更不可能跟年輕人搶書讀。高中、大學的時候更離家去外地上課了,如何解得「青銀共居」這個題目?回答此題,不是過於美好,就是空泛。
如今,兩老健在,惟體力大不如前,也無處耕種。他們平時閒居在家,要不出去活動筋骨。於此同時,自己的父母也邁向老年生活的步調了,講求規律的生活、睡眠、飲食等,大大小小的病痛也有,猶可自理。但其實青銀共居的難題更甚,不用自掘墳墓,時代也替你挖好了。
巧合下,重看了李安導演的《推手》,讓筆者思考了這個題目。
《推手》的故事,朗雄飾演一位退休的太極拳教授朱先生,離開北京,搬到美國,與兒子一口子同住,讓兒子一家孝敬。一個月下來,老先生跟兒子一家開始出現嚴重隔閡,先是媳婦抱怨房子太小、空間不夠、無法專心寫書,兒子顧慮父親與妻子雙方的壓力也開始漸漸壓垮了他,當然,尚年幼的小孫子,仍無法真正面對大人世界的種種。
文化、語言、習慣、社會心理等等差異是表面的衝擊,但好化解。唯有人與人之間的隔,城府、心機、成見,看不到,也摸不著,但它們卻如樓、如窗、如門,硬是把人分隔開來。即便同住一屋,也是分處兩地;即便再大的空間,也納不下兩個水火不容的人;心理的空間被成見所滿,即便容納百萬人的禮堂也覺得壓迫感十足。以下列舉幾點:
一,一家四口的透天厝,坐落於郊區,有停車空間跟後庭院,是一幅完美的美國家庭畫。朱老英雄在家練武開場,運氣練神,鏡頭隨著朱老所運之氣移步換形,對照媳婦瑪莎面對電腦苦思發悶,鏡頭固定、封閉且擁擠。
二,晚餐時間,四口一起吃飯,中式西式的食餚、刀具、碗筷各自分據餐桌,小兒子不吃飯去看電視,爺爺開始品頭論足,瑪莎也不甘示弱,曉生非得英漢兩語交替,當翻譯官兼和事佬,十個人足足有餘的空間卻縮小一塊。
三,假日的華人社區,可巧,廚藝教室施工,陳太太非得換教室,到了朱先生教太極地方來了。原本大空間開始多了兩派人,小了一些;再者,示範武力的朱老,心思開始注重在陳太太身上,非得出些力量,展示展示自己的魅力,差那麼點就打翻了包好的餃子上,讓空間更小;最後,朱老跟學生到了此大空間忒遠處,一發巧勁,竟把笨重的學生推向一排排整齊的餃子,害得未熟的餃子全泡湯。空間的遠近、寬窄,即表現腳色心理所納的大小。
四,朱陳兩家去郊遊,開開心心的時候,尚未發覺被兒子算計,公園裡的空間是開放的;不料,爬上山,陳太太腿力不濟,脫口而出的真相,才讓朱老先生了解此次郊遊的目的,而這時一個穿山的隧道壓迫著兩人,猶如困於井底。
五,故事結尾,輾轉到一間中國城租屋處的朱老,於華人社區的小禮堂中,朱老同開場貌練功,鏡頭先是照到許多華人的面孔,最後轉到朱老背後許多徒弟,有東方面孔,也有西方面孔,但觀眾可以感受到空間的擴大,即便隱藏在諸多人的身影中,而朱老的心境轉變不明自表。
本片是近三十年歲的電影,卻看到《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 2000)的一些俠氣影子,好比王萊飾演的陳太太跟朗雄飾演的朱先生,兩人就像是江湖裡遇見的義友,一位精廚藝,一位舞太極。兩人話家常,也處處客氣、事事恭維,慎言矣。到後來,朱老英雄何以英雄?在於廚房間力抗黑道白道,以一抵十,以小搏大,才是真英雄。
更有一種共同的思想線路在裏頭,也就是老莊思想。朱老英雄論武道,最後說「煉神還虛」最難,即便出自佛家的語言,但跟老莊的中心思想「無」是有關的。爾後,又引王維詩〈酬張少府〉以為送禮之物,即表現晚年的他對靜、空、禪有所嚮往。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內心如果無法虛靜,基本上無法獲得任何東西。就好比瑪莎跟朱先生對語言學習這件事,瑪莎無法接受朱老的中式生活,因此無法客觀看待中文,格格不入的朱老也是一樣。同理可證,空間上,如果不能虛靜,就會擁擠,所以,一間透天厝容不下四口;生活無法穩定,如瑪莎寫書著作、朱老教拳練功,也會心神不寧。
「青銀共居」這問題如何解?惟有虛靜,如谷才能盈、道才能長、腹才能滿。
圖片來源:開眼電影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