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渴望知遇的你
《大象席地而坐》An Elephant Sitting Still
導演:胡波
他走在路上,一滴水從高空落下,滴到自己肩上,他無意的用手撥弄棉質的大衣,但已經成了一隻慢慢長大、貼伏自已身上的小蜘蛛。他抬頭一望,一片烏雲,心想:可能要下雨,可能有人陽台上澆花,可能有人清掃陽台產生的汙水,無意間把汙水潑濺至外。
他只好聳聳肩,面露一點的無奈與厭惡,繼續上路。突然身後一聲巨響,向後一看,一個面地倒下的身軀,死了。這個跳樓人的生命就像這隻大衣上的蜘蛛,赫然消逝了。
錫蘭(Nuri Bilge Ceylan)的《野梨樹》(The Wild Pear Tree, 2018)與李滄東的《燃燒烈愛》(Burning, 2018)有個共通點,這兩位大師聚焦的生命,尤其是男主角,是年輕的、工作低微的、有夢想的、善妒的、離家的、受過大學教育的、敏感的、上一代沒有大富大貴的。他們汲汲營營、來回折返,乍看之下,他們在探究生命的意義。錫蘭的長篇大論,李氏的沉默寡言,展演生而為人的「遇/欲/癒/鬱」與「不遇/不欲/不癒/不鬱」。
《野梨樹》的男主角,寫了書出版,但沒賣相,書被擱置;自己的兵役結束,回到家,看見原本的新書也放在一角發霉發臭;沒人要看的書,結果卻是自己父親最愛的退休讀物,趁著牧羊的空閒之際,把書翻了又翻,成為自己的良伴。兒子心裡不齒,覺得一事無成,而用心寫的書只有這種下場。觀眾看到這裡,大致猜測男主角可能跳井自殺,要不就如錫蘭預設的垂掛在井中上吊。沒想到父親從午覺醒來,沒看見兒子,發現井中有些聲響,看了之後,兒子在那裏獨自掘井,替父親完成未圓的夢。
《燃燒烈愛》的男主角發現心儀的對象不見了,便獨自循著如絲的線索找她,開車跟蹤帥氣的富二代,到田地查看一座座空蕩的廢棄溫室。他找也找不著,獨自窩在小房間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一心認為富二代奪走了自己日日夜夜思念的她,便約他於荒野,予以殺害。
兩部片漫長的追索過程,各有各的生命路線,一為生,一為死,即使他們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多的缺乏,而造成各自的下場的原因是什麼?是環境、家庭、社會、人際關係,還是自己?
《大象席地而坐》描繪中國社會的荒原,垃圾棄置的亂象、空氣汙染、中高等教育的缺乏、校園霸凌、師生亂倫、暴力幫派、人口密度過高、私法私刑、公家機關賄賂、貧富不均等。弱肉強食的作噁環境下,固然會讓人為這些腳色提供一致的解答,「環境出問題」。如果這樣,基本上不需要描繪一個擁有權勢的青年男子(于成)。也就是說,他有錢有車有女人,甚至一堆想靠著他爬上位的跟屁蟲。這個角色明顯與其他腳色有相當大的反差,其他主角們皆是明顯的弱勢族群。但我們卻經由這個哥哥腳色,聽聞有一隻大象呆坐在動物園上,由他發問,而且他親見證兩次在他面前自決的生命。他也是這個環境中的追問者、漫遊者、控訴者,也想要知道生存的意義。
與這四位主角(于成、韋布、黃玲、老人)相對的配角們多半都是扁平人物,或是重像。以于成為例,他的弟弟(于帥)是典型的扁平人物,出家當老大,在家當媽寶,是惹人厭至極的反派,所以于成的定位有諸多解釋空間,也讓人會對他,其實是「流氓地痞」的腳色,予以同情。
「環境出問題」,的確是「出了」問題,但出問題之前呢?造成問題的那一個因子是什麼?
整部電影以眾多的「自我」進行隔空辯論,「我的故事是什麼」,有好多的我,于成的、韋布的、黃玲的、黎凱的、副主任的、于帥的…...,太多了,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他們相互交織成胡波心中的社會面貌,也讓看似分隔兩地的彼此一對一的辯證,辯證「生存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件旁觀者看見的事,是人人都看得見的表象,是冰山的一角。大象在牢籠裡,疲倦的他坐在那,沒有胃口,眼前的水果放著不吃,他連走都不想走,在那像株植物。有人驅策牠,牠不走;鞭策牠,牠不走;用火威脅牠,牠不走。牠有決心似的,打算賴在那塊地上。因為牠知道往前走或往後走都在這間牢籠裡。
旁觀的人,有人覺得沒意思就閃到一邊涼快;有人繼續把食物丟在大象面前要牠吃東西;有人則嘲笑牠「大笨象」;有人則拿起自拍棒,跟像是坐著等著拍照的大象合影;有人則如胡波一樣,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
馬戲團裡的成年大象,假設一生都跟小丑為伍,牠快樂嗎?沒有人知道;牠自由嗎?沒有人理解;牠憤怒嗎?沒有人猜疑。有一天這隻大象起身反抗,一腳把小丑踩死了。這隻大象大致上死期已定,但沒有人會問:牠為何突然踩死小丑。
當年坎城金棕櫚與最佳導演雙料得主──葛斯范桑(Gus Van Sant)的《大象》(Elephant, 2003)。該片很厲害的是,沒有特別責備槍擊的始作俑者。導演透過大環境建構出腳色的心態。可能校園中的霸凌,可能電玩遊戲,可能私槍販售,可能家庭關係緊張,讓槍擊案的發生原因不能單純片面的定論或歸屬責任。
同理,大象為何踩死小丑?大象為何席地而坐?槍擊案為何發生?不能單方面給予答案。所以需要辯證,即便不會有唯一解答,但是新的想法會浮現,困惑會削減。
胡波承繼貝拉塔爾(Béla Tarr)與葛斯范桑的長鏡頭,表現每個角色對於生命本質的觀察,聚焦腳色視角的前景,少見全景的開放鏡頭,我們亦步亦趨地跟在腳色後頭前進後退,讓未來或遠方都是遙不可及,唯有選擇「去看看吧」,才能找到一些答案,「大象席地而坐」才可能對治,即便得多花些時間。
本片以灰色為基調,像有層淡紫色的霧。不美,不加修飾,但筆者覺得好看、有個性,而且貫徹到底。
黑與白之間,就是灰色帶,有深灰,有淺灰,有如雲的灰,有如石的灰,有不同層次的調製,比起張藝謀導演斑駁、滿是特效的《影》好多了。電影看似沒日沒夜的白天,整部片到最後半小時才進入了夜晚。夜晚,就有了一絲絲的亮光,他們照亮了夜。
白天的亮光,不見美好;夜晚的黑暗,僅見光明。而胡波的最後一個鏡頭,客運車燈下,眾人在踢著毽子。那毽子就像一顆落入湖面的石子,濺起水花,打出漣漪,一波波的能量經由各種介質再一次再一次的傳遞下去,這群人才是真正的知已與患難之交。
圖片來源: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