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最酷的旅伴》:有光才有影
重訪《最酷的旅伴》(Visages villages)
導演:JR & Agnès Varda
電影中,出現兩位重新定義世界電影的大師名家,如今尚在世的兩位,安妮華達跟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兩人在《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de 5 à 7, 1962)一起合作拍攝演出。
在片尾,高達沒有出現,留下謎語,話中有話地讓華達失望地哭泣。
兩人最後到了海邊看海,華達說著過去跟丈夫賈克德米(Jacques Demy)、高達,以及當時是高達妻子的演員安娜卡琳娜(Anna Karina)的趣事,這段趣事似有若無的重現在《狂人皮埃洛》(Pierrot le fou, 1965)中,飾演女主角的安娜卡琳娜在海邊說著好幾次「到底該做什麼事」,一旁是飾演男主角的貝爾蒙多(Jean-Paul Belmondo)正在埋頭寫作,這段應該是高達跟安娜私生活的寫照吧。
JR安慰失望的華達時,說著「破壞電影敘事結構」,也就是說,高達未出現讓華達所設計的橋段沒辦法成功。
兩人在火車上看著高達演出的短片,華達有兩個期望,一是見到高達,二是希望JR摘下墨鏡。
在餐廳裡短暫歇息時,連口茶都沒喝巧妙凸顯華達的緊張,這裡是否在「演戲」?我當初在看的時候確實有這個疑問。
的確,從電影的序場開始,是設計過的。兩人說著「沒在路上遇見」、「沒在公車站遇見」、「沒在買麵包時遇見」、「沒在夜店遇見」,但觀眾其實都假性地認為他們有相遇,只是沒有真的認識彼此,爾後才說出兩人見面的真正原因,因為大壁畫與水塔上的大照片,促成合作拍片的原因。
前面這幾段故意的插曲表現華達與JR設計出來的劇中劇,並引出接下來的故事;對應結尾這段JLG沒有出現的劇情,替電影畫下「看似不完美,但其實完美」的句點。
根據放映週報六月發表的文章,有提到高達入圍坎城的新作《影像之書》(Le livre d'image, 2018)的開頭,是由《安達魯之犬》(Un chien Andalou, 1929)的那一刀開場;在《最酷的旅伴》亦提到了《安達魯之犬》。
超現實主義作品《安達魯之犬》,劃開眼睛的那一刀,由雲朵經過月亮而來,以上兩件事如何連接而來?其實就是「想像」(imagination)。
《安達魯之犬》的歷史定位,不只是超現實主義,或是達利跟布紐爾的合作,更有「開創」、「想像力」之意義,當然,它也是重新定義電影的電影之一,影響的作品如希區考克的《意亂情迷》(Spellbound, 1945)、柏格曼的《假面》(Persona, 1966)、大衛林區的《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 2001)、恐怖片《寂寞的豢養》(The Eyes of My Mother, 2016)等。
可以說《最酷的旅伴》其實是一部設計過的紀錄片,看似隨意卻是隨心所欲的故意,有意的引導出兩位導演關注的主題,如動物權、永續發展、女性主義等,最後回歸的還是「藝術家」、「作者」本身,更想做的,其實還是「一部戲劇化的紀錄片」,華達的紀錄片作品向來都是如此。
拍攝《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時(1962年),高達,33歲;《最酷的旅伴》(2017),JR,33歲,而身旁都有華達,華達都擔任片中導演。
JLG與JR在影片中成了對照,外在表象特徵相似外(墨鏡、西裝帽、富有理念),而且兩個人的名字中的J皆是指”Jean”,JR全名為” Jean René”,但是絕對的,高達肯定比JR還要沉默跟憂鬱。
本片中,二元身份照映,有角的羊跟沒角的羊、男與女、城市與鄉村、工業與農牧業、科技與手工、老與少、墨鏡與肉眼、照片中過去的人與世界中現在的人、過去的小照片與放大過的大照片、生者與亡者,以及JR對JLG。
當提出工業與農業的對照時,是否少了個「服務業」?藝術家是服務業,片中的服務業,畫家、郵差,以及作為導演的兩人。
那台箱型車很像出現在《郵報:密戰》(The Post, 2017)、《一級玩家》(Ready Player One, 2018)裏頭的老式郵車,而當相機照下每個陌生臉孔時,印出來的大型肖像照,宛如替他們設計專屬的明信片。
華達有收集照片、明信片的興趣,在《艾格妮撿風景》(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裡提到,讓自己家中多一些陌生的家人。
華達雖然只有一人,卻引導了「時間」的母題(年輕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以及攝影機背後的作者。
《安達魯之犬》中劃開的眼球應該是羊的眼球,眼球中是透明的水晶體,眼睛的感光元件,透過神經成像在腦中。
華達在《沙灘上的安妮》(Les plages d'Agnès, 2008)中如此定義電影:「電影是什麼?光來自某處,被陰暗或絢麗的影像捕捉。」
眼睛之重要,就在與「光」的感應、捕捉;沒有「光」,什麼都看不見。
河瀨直美的《光》(Hikari, 2017)講述替視障者觀眾說電影的人,有光才有影像,才會讓眼睛作用,而視障者無法見光,故腦中無法成像,得仰賴聲音,因此,說書者說電影,而視障者從語言中創造影像,這個過程便是透過想像力的發揮。
電影中,明白呈現華達眼睛的手術過程,看了的確驚心動魄;相對而言,JR的眼睛沒有見到,墨鏡一直成了他的保護傘。
每個人看的事物不一樣,JR的攝影作品都是黑白的、放大的,將人忽略的事物放大,並利用這個「巨大圖像」說著有趣的故事;髮蒼蒼的華達已經眼茫茫,看到的事物是模糊、遠視、抖動、淡色的,她注重人的裸體、微笑與皺紋。但兩人專注的共通點便是「臉」,一種不需文字、符號來定義的圖像語言,每一張臉所說的故事都不一樣。
當JR跟人介紹兩人如何認識的時候,他打趣的說出「約會網站」這個答案,但華達極力否定,否定神祕主義;當華達想找一間水泥屋貼相片時,卻引來年輕團隊的笑話,認為水泥屋如此的不堪入目。所以,兩人的思考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高達一向不按牌理出牌,得到奧斯卡獎、坎城影展獎項也不會出席,今年坎城更用手機直播進行媒體會議,這也很新鮮,畢竟人家快九十了。但是,華達今年出席了坎城影展,參與凱特布蘭琪引領82位女性走紅毯的象徵典禮。
高達跟華達的思維當然不一樣,拍出來的電影也大相逕庭,卻不約而同的在電影史上佔有地位,而聯繫兩人之間的感情是什麼?華達會認為是友情,高達大概不會這麼說吧,他可能會說「我沒有朋友」之類的話吧。
JR在華達心中,的確令她想起高達,華達也讓觀眾非得想起高達。
《最酷的旅伴》中,華達讓這位沒有現身的「高達」成了法國新浪潮、電影的重要符號,帶領我們進入電影史中,亦不是種致敬嗎?如果要看更仔細一點,就再回顧《沙灘上的安妮》吧!
圖片來源: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