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曼的七零跟八零:《面面相覷》、《蛇蛋》與《傀儡生活》
《面面相覷》、《蛇蛋》與《傀儡生活》
導演:Ingmar Bergman
《面面相覷》(Face To Face, 1976)長達三小時的電視電影,分四個部分。
作為精神醫師的珍妮(Liv Ullmann飾演)治療著一位可能有性成癮的女性瑪麗亞,卻無力招架,反而互動過程中凸顯冷漠,對愛、性、生活的冷感,或是說有條理過頭的生活。
全片最經典的部分,我認為是當鏡頭特寫在Liv Ullmann的臉,而她得扮演兩個腳色,一個是她所恐懼的外婆,一個是恐懼中的自己,而這個長鏡頭很特別,我們可以知道只有Liv Ullmann一個人在演戲,「她」在跟「她」對峙,「外婆」在跟「自己」面對面對峙,但其實都是自己的精神、肉體,旁人來看,的確是瘋了。
而《面面相覷》的劇情跟《蛇蛋》(The Serpent’ s Egg, 1977)、《傀儡生活》(Aus dem Leben der Marionetten /From the Life of the Marionettes, 1980)並無太大的差異,皆是講述看似正常的表面生活中,卻隱藏的心理問題,亦符合柏格曼向來的電影母題,就是「辯證真假」,人時常說謊,表示內有隱情,但有些時候是不自覺的說謊,那是因為有些東西人選擇遺忘、壓抑、扼殺,是因為恐懼往往伴隨之。
有人怕黑,當在黑暗中,所以假裝沒有黑,裝到真的認為沒有黑的時候,其實渾然不覺有黑,突然,一個爆發點,他陷入全然的黑暗中。
而《面面相覷》中的爆發點便是珍妮到就房子去找瑪麗亞的時候,被人企圖強暴,結果引發出自己對生命的恐懼,她選擇自殺以遺忘這個痛苦,但自殺不成,非得開始自我對峙,引起潛意識中不為自知的噩夢。
柏格曼離開瑞典後,到德國短暫發展,拍了兩部片,一為《蛇蛋》,另一為《傀儡生活》。
《蛇蛋》是預示納粹席捲德國的作品,時間設定在1923年,經濟不景氣,通貨膨脹,德國馬克再多也不夠用換一美元,警察怠惰,民心渙散、飢餓,卻仍有人可以享受紙醉金迷,流連酒店,在片中的歌舞戲,讓人察覺Bob Fosse的《酒店》(Cabaret, 1972)應有相當的影響。
David Carradine飾演的男主角是位美國籍的猶太人,做馬戲團中的空中飛人,與哥哥一起搭檔,但哥哥舉槍自殺身亡;警察找上門,得知他的死亡與接連的神秘死亡事件相關。
失依、失業、失眠又失親,流連異鄉,只好藉酒消愁,宛如柏格曼因稅務問題而放逐到德國的樣子。
Liv Ullmann飾演的嫂子原本也是馬戲團的一員,離開馬戲團後,便在酒店當首位舞女,帶著綠色假髮花枝招展。嫂子雖與哥哥早已離婚,但男主角跟嫂子同病相憐、互相扶持,甚至產生情愫。
世局每況愈下,他們離開原住所,藉由他人介紹進入名為「聖安娜診所」的地方居住、工作,殊不知兩人竟踏入「前法西斯」的人間地獄。
「聖安娜診所」所做的人體實驗,近似精神層面的催眠或是控制,將人洗腦,因而讓人對生活、悲傷情緒感到恐懼,畏罪自殺。而這個人體實驗就如同當世的樣子,看似完整、平順,卻孕育著可怕、可怖的邪惡,將會瓦解人的同情、憐憫、善良,只等待爆發點。
片名取名為「蛇蛋」,蛇的蛋殼薄而透明,裏頭的動物,我們可以清楚見到,藉此隱喻「恐怖顯而易見,只差出生而已」,” Serpent”又特指「大蛇」,表示這個恐懼非同小可。
《傀儡生活》同樣的,這條孵化後的大蛇,開場男主角Peter便將一名妓女殺害。
我們開始追述幾週前、幾天前、幾分鐘前的生命,慢慢拼出完整的圖,拼出為何會去殺掉妓女的原因。
這整起事件牽涉的人物複雜,男主角的太太、精神醫生、同性戀的服裝設計師、妓女還有男主角的母親。
Peter家境優良,是位公司的主管,工作有條理,家庭整潔,與妻子一同生活,沒有小孩,對外的生活也是多彩多姿,但他最近有個念頭,向作為二十年好友精神病醫師訴苦,說自己想要「謀殺妻子」。
在這個恐怖的念頭下,精神醫師並沒有打算治癒他,反而只想跟Peter的太太親熱。
Peter跟太太的相處,就如《婚姻場景》(Scenes from a Marriage, 1973)的樣子,不停的爭執,甚至拳打腳踢,但又有溫存的時刻。他們倆人的默契便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吵,隨時都可能爆發。
Peter父親去世,他跟母親的狀況看似風光明媚,但太太跟母親處不好。
就電影所說的,這已經近似精神分析一個人格從完整到分裂的狀態,看似優質的白領工作者,卻成了個謀殺犯,裏頭的因素,出自專制的家庭背景,與妻子的不停爭吵,以及無法從束縛中釋放的自我。
正當找尋出路時,卻尋無路,往往在密室中的窒息;柏格曼時常在電影裏頭提到「原則」(principle)一詞,或者說「常規」(form),從小的家庭背景,在牧師的嚴格控制下,所有事情都有條理,其實有點變態,缺乏自由,而人的生命開始充斥著「起床、洗臉刷牙、換裝、出門、吃早餐、工作、吃中餐、工作、下班、吃晚餐、休息、洗澡、睡覺」,日復一日,這樣成為一種束縛,生命便會開始迷惘,宛如行屍走肉,或是空殼、布偶、傀儡,而有種線吊著這個布偶行動的,那就是生活中的「原則」。
《傀儡生活》渾厚有力,每個鏡頭富含吸引力,既結合《面面相覷》跟《蛇蛋》,是筆者很喜歡的電影。
柏格曼有些早期的電影如《愛慾之港》(Port of Call, 1948) 、《饑渴》(Thirst, 1949)等等,都有種傾向,因為柏格曼自己創立了一種監牢,每個角色對彼此都有所求,以吵架開頭,最後和解,和解後又來一個哭鬧吵架或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直到腳色疲倦到吵不下去為止,或是真的死人為結,人完全無法脫離這個桎梏,電影帶給我的是種折磨,是種殘酷劇場,會發現柏格曼的喜劇雖然通俗、胡鬧,但宛若清泉般舒暢。
會發現這類電影可能影響漢內克(Michael Haneke)的《第七大陸》(The Seventh Continent, 1989)、《白色緞帶》(The White Ribbon, 2011)。
《傀儡生活》是1980年的電視電影,柏格曼到德國發展後所拍攝的德語片,不難不去聯想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德國導演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兩位的電影皆是那種引自蔡明亮導演曾形容自己看《恐懼吞噬心靈》(Ali: Fear Eats the Soul, 1973)的感受,「如坐針氈」,鏡頭如此擁有魅力,敘事上令人可憎可愛,觀眾散場後不明覺得被訓斥、震撼一番。
兩個人皆是劇場跟電影界的巨擘、工作狂、暴君天才。
兩人的兒時生活卻是截然不同,柏格曼肯定在一個有愛的環境生活,大家庭、教育良好、生活健康,而法斯賓達就如遠流出版的《法斯賓達的世界》中所述,痛恨法西斯,痛恨童年的無愛,成年後,非得愛恨交纏,不管私生活,還是工作上頭,都活在情慾、毒品、菸酒中。
兩位藝術家的生命當然大相逕庭,一個在37、38歲時開始國際成名,一個則在37歲猝死。
說到「法西斯」,如果是有看《柏格曼:大師狂想》的觀眾,就會知道伯格曼有他對納粹的熱衷,進而衍伸出對「權力」、「極權」的嚮往,或是說對理想的嚴密追求,所以忽略家庭、家人。法斯賓達的童年剛好在德國戰敗後,非得接受失敗、醜陋的現實,所以痛恨、批判法西斯,相對的,法斯賓達的作品比較鬆散,有時錯誤也不會理會,反而將情緒與理想加諸在「愛」上頭,但愛跟恨往往是相生相滅,而工作反而是控制愛人的手段,而作為他的下屬的眾演員們,不管男女,皆能活在控制狂的手中,這不免讓人思考到底是怎樣的力量。
兩人對恐懼的做盡描寫,都令人難以忘懷。
圖片來源: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