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囚徒」——關於王家衛電影
「我每天買一罐5月1號到期的鳳梨罐頭,因為鳳梨是阿 May 最愛吃的東西,而5月1號是我的生日。我告訴我自己,當我買滿30罐的時候,她如果還不回來,這段感情就會過期。」——《重慶森林》
如果提到安迪沃荷,想起的會是32罐金寶湯罐頭;而提到王家衛,便是過期的鳳梨罐頭。
《重慶森林》中警察何志武:『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甚麼東西上面都有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甚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他和阿May的感情隨著鳳梨罐頭的積累而消逝,一個個鳳梨罐頭,是一天天計算日子的加重記憶。每個人都是記憶的囚徒。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2046》
《花樣年華》裡二十六身旗袍、三場雨、兩個人、一生遺憾。周慕雲希望以泥封記憶的方式,了卻他對蘇麗珍的思念,而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越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越是記得更清楚。狹窄的階梯,兩人相遇,緩慢的鏡頭推移,音樂悄悄流出,兩人難言的心緒推至極點。《花樣年華》的攝影鏡頭躲在遮蔽物後,偷窺著這一對「鄰居」,前景的物體有時佔據了三分之二畫面,把生活空間的侷促和飽和的壓抑都擠了出來。「如果,我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靠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調轉身,走了。
「一列神秘專車定期開往2046,去2046的乘客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從來沒有人回來過。」——《2046》
LuLu想不起和周慕雲的過去,周慕雲卻在LuLu居住的酒店裡發現了一組似曾相識的數字:2046。2046房曾經充滿了周慕雲和蘇麗珍的回憶,如今只剩下LuLu與男友CC愛恨交織的痕跡。周慕雲於是搬到了2047號房,寫一部名為《2046》的小說,只要搭上了前往2046的列車,人們就可以找回失去的記憶。然而,通往2046列車的門,是殘存在人物心中的門,是永遠無法釋懷的時間與記憶。
「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東邪西毒》
《東邪西毒》裡西毒與黃藥師「醉生夢死」將記憶趨逐生活。王家衛的電影,人物是記憶的囚徒,褪不去的記憶繞在腦海裡,每一分鐘都令人窒息。
「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阿飛正傳》
《阿飛正傳》蘇麗珍與巡警一起度過的午夜後一分鐘,掛鐘的特寫、正在關閉的黑色鐵門、55秒的特寫。『我以前以為一分鐘會好快過去,其實都可以很久的。有一天有一個人指著腕錶對我說,他會因為那一分鐘而永遠記得我,我那時後覺得很好聽。但現在望著這個鐘,我告訴自己,我要由這一分鐘開始,忘掉這一個人。』敘事結構裡「一分鐘」成為一個轉折點,揮去蘇麗珍與旭仔的感情、描摹蘇麗珍與巡警的似有若無。
「一直以為我跟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春光乍洩》
黑與白的色調,黎耀輝與何寶榮分手後獨自一人的孤獨感受。《春光乍洩》裡何寶榮一身鮮黃色夾克,正是不甘寂寞、放蕩不羈、情感游移不定的性格寫照。巷道踢足球,朦朧的光線裡人物跑動的身影,鏡頭的虛晃不穩定,一切顯得不真實正如失去戀人之後內心的失落與迷茫。
「我記不記得她,其實並不重要。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過程。」——《墮落天使》
女孩在離別時狠狠咬了殺手一口:我要你記住我。殺手答應她會記住,獨白從後響起『我記不記得她,其實並不重要。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過程。』一層陰冷的灰色,漫在巷道裡,一道道扭曲的都市光景、一層層人與人之間無法化解的隔膜。晃動鏡頭黏附了好多不安與躁動。
王家衛的電影,有時間、有光影、有音樂,還有揮之不去的記憶。「我們只可以疏離,不可以靠近」王家衛說的這段話,從第一部《旺角卡門》拉了一長棉線,上頭都可以找到這句話的影子。靠近便會擰出潮濕的記憶,疏離才能使自己清晰。
杜可風的攝影造就了王家衛的電影氛圍,強烈的實驗意味,搭上王家衛捕捉靈感產出的風格,也難怪杜可風曾說『我靠下意識工作,又靠周圍空間各種氛圍。我不知道王家衛靠的是甚麼…雖然有時我很懷疑那根本就是我…我們就是這樣靈犀相通』散鏡和空鏡中的合成密碼、靈感和光影的交織。
王家衛的電影構築了香港獨特的光影、勾出了觀眾潮濕的記憶。記憶是擰不乾的,正如王家衛的一部部電影,走在滲雨的巷弄都有台詞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