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ot專欄 / 《回不去的時光》:灰燼裡低迴的歌

2015/10/21|
by ELIOT CHEN
文/ Eliot

肉體的死亡只能一次。如果絕望也是一種死亡,人究竟可以死去活來幾次?

猶太人在納粹凌遲式的趕盡殺絕下,生命的現場猶如空墜的炸彈,摧毀出了滿目瘡痍,僥倖一劫的,驀然回首僅剩無語蒼天的斷垣殘壁。一垛碎礫是多少淚珠凝固的化石,遍撒的破瓦又掩蓋了多少道不盡心酸的折腸遭遇。離開的人拖著不甘不願的眷戀,留下的人慟著無法稀釋的思念。死去或存活的靈魂被拋入漆黑的無底洞,平行的悖逆中,一直的墜落,一直失重地痛苦著。

她是幸運從集中營脫困的靈魂,卻淪為被過去遺忘的一縷幽魂。

失去臉孔失去身份,失去記憶與經歷將她定義為一個人的價值。雖說死裡逃生,但她並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畢竟,連照著鏡子也沒能真的肯定反映出的那張重塑的容顏到底是誰?惶惑裡,她踏著曾走過集中營滯重而緩慢的步伐,一步步溯往而去。音訊不明的丈夫是她唯一在乎的證明。

落魄的鋼琴家丈夫認定妻子已歿,眼前似曾相識的女人讓他重燃合法取得歌手亡妻龐大財產的希望。明明對面相逢卻不能相認,明明同樣的體溫卻不能相互取暖。她悲哀得幾乎再度死亡了一次。好像一種求生本能,救命恩友的苦口婆心,身處不安全險境的現實,丈夫背叛以求自保的嫌疑,她一概置之不理。她一心一意回到遭逢劇變的過去。對她而言,那才是真正的活著。

她深以為丈夫自私的交易計謀是一次重構並重拾過去的機會。所以,她應允了假扮過去的自己,應允了自己漠視亡故的妻子之於丈夫只有圖利之用,再無煎熬的思念。她自願走入陷阱,無所謂自欺,無所謂寬恕,更無所謂愛情已是一張五官磨蝕的假面,她只想在激烈動盪之後的餘生裡找到熟悉的認定的安身所在。

穿越過憂鬱邊界(東柏林、西柏林)的暗夜,她並未立刻迎來熹光拂面。圍牆兩邊的晝夜交替也許分明,但人心卻在那黑白割裂的紛亂裡混濁成風雨不寧的霾灰。她從死亡眨眼的瞬間裡匍匐而過,卻驚覺以為沒人可以奪走的回憶卻已經是真正的回憶。劫難過後,竟又是一次人事已非的失去。她亟欲從丈夫身上尋回昔日所擁有的一切,但她不知道的是,都是他的懦弱出賣才讓她落入納粹手裡,歷經煉獄裡的九死一生。她打算從失去的人那兒找回失去的東西,如果不是盲目的期盼作祟,又何以如此頑固地栽往虛空裡追求?

她成功重新模仿了過去的自己,同時也慢慢清晰了丈夫負心事實的輪廓。好像一場拖棚的戲,她越演越清醒,劇情卻也越來越歹俗。她完成了薄倖郎安排的,在眾友面前一次悲喜交織的團圓,亦藉此明白看見他假情假意的面孔虛偽得多麼真摯。在他的伴奏與朋友們的聆聽下,她以如昔蒼豔的歌聲,吟唱一首低迴的歌,作了一次盡在不言中而徹底的告白與告別。她告白了容顏之下的真實身份之餘,亦讓丈夫意識了自己羞恥的卑劣作為的敗露,而她告別的是對於已然模糊失真的從前的一份癡望。

歌未竟,她已轉身,腳步沒有猶疑地拋下一室鴉雀無聲的舊日幽靈。朦朧裡,她的背影,兩肩挺著堅毅的線條,彷彿終於瞭解,她無須仰賴他人來證明自己,也不必用記憶來確認過去。若那些早已是火焰之後的灰燼。度過巨大的磨難,她不會也不可能是原來的自己。如今,好好活著的每個當下才是她真正存在的意義。

覺悟,並不代表就解脫了痛苦。痛苦是我們身上一條隱形的臍帶,只有停止供應養分,才會慢慢乾萎凋敝。她帶著心碎離開了,療傷止痛的路途正在前方,一望無垠。

《回不去的時光》(Phoenix)以一縷裊裊菸霧裡的沉鬱,裹膜一段窒息的歷史,一個女人甦醒後的哀傷。

擁有與失去本來就是一場沒有勝負的角力賽。命運總是玩世不恭的嘲諷嘴臉,它的偏袒或討好從來無關正義。

在那恐怖又荒謬的年代中,你的名字你的血液判定了你是棋子,抑或是下棋者。我們的命運是一盤棋局,有人隨心所欲有人舉步維艱,然而,到底是人的遊戲,一個不服氣或惱羞成怒,不是一拍兩散便是另佈新局。我們都必定有想要推翻一切重新再來的時候,但就像一盤被貪心被野心被無心打亂的棋局,棋盤內棋盤外,後果都必然是共同的輸贏。

他辜負愛情換取的是一蹶不振的生命,她死域歸來必須重新補綴生命的空缺。他們的得與失,說不準誰好一點誰糟一些,無非都是創傷,都是毀潰後,在一無所有中孤獨而漫長地療癒自己。

肉體的死亡只能一次。絕望是暫時的假性死亡,只要心仍跳動,人總能在不枯竭的希望裡反覆振作,復活一次,又一次。

《回不去的時光》(Phoenix)|里斯本與艾斯托利爾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ChristianPetzold|NinaHoee|RonaldZehrfeld|NinaKunzendo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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