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季到了,你心裡曾經有感到徬徨的時刻嗎?不要緊,讓我們來看看最壞的示範,你心裡就會好很多。1967年的《畢業生》(The Graduate)是由麥可尼可拉斯(Mike Nichols)執導,並根據查爾斯韋伯(Charles Webb)他本人畢業後所寫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也是這部片讓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從小咖變大咖,讓他30歲時就榮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IMBD很簡短地介紹這部經典名片,但如果你以為這是一部講老少配的電影就誤會深深深幾許了!
劇情是這樣子的(有雷勿進):剛從大學畢業的Benjamin(Ben,由達斯汀霍夫曼飾演)回老家,家裡幫他辦歡迎會,但他反而壓力大到只想到自己房間避難,唯一沒(當場)給他壓迫感的Mrs. Robinson(以下簡稱R太太,由安妮班克羅夫特飾演)便假裝走錯房間,半命令半請託這位徬徨的小鮮肉載她回豪華的家,並在她女兒的房間邊展現她的資本,邊告訴他隨時可以佔有她。不知所措的Ben後來還是打給R太太,開始了他們的幽會。一連串與熟肉阿姨的性愛讓他漸漸安於沒有方向的感覺,直到他遇見了Elaine(由凱薩琳羅斯飾演),也就是R太太的女兒。彷彿太后娘娘的R太太大怒,威脅Ben不准再與Elaine見面,斥之為禁忌之愛,反而弄得Ben狗急跳牆地告訴Elaine他與她母親的關係,從這裡開始,導演對Ben的刻畫變的討人厭,大家都討厭他。但他至少找到人生方向了,就是娶其實也討厭他的Elaine,於是展開他的苦苦追求,近乎相逼。對自己的心意總是感到猶豫的Elaine雖然後來嫁給了另一位金髮男,但在婚禮上,看到眾人唾棄Ben的嘴臉時,反骨情緒油然而生,撕裂空氣地喊著“Ben!”後就隨著他成了落跑新娘,搭上一輛公車徜徉而去。
我們都能理解畢業生要呈現的徬徨無助,因為影像語言對我們來講已經非常自然流暢,但要做到自然流暢,同時故事又要多層意涵、如何懂得適時運用具象徵意涵的圖像、構圖、聲音,甚至剪接,那就是考驗導演的高明之處了。如果一部電影的構圖、聲音和剪接等,都完整地反映出一個(或多個)母題(motif),那就構成一個「影像系統」(image system),而最常見的手法就是“重複”特定的構圖、顏色、意象等,所以可以是很幽微、讓人無意識地吸收的。但值得注意的一點就是,影像系統的功能是支持故事或增添層次,但本身不該搶了風采,否則會淪為一個花俏而空心的技巧罷了。所以作為觀影者,我們有權利把畫面裡任何一個物件或技巧的存在視為導演的刻意為之,就像畫家不會把不搭嘎的東西放進畫作裡是一樣的道理。我們來看看麥可尼可拉斯是用什麼手法來呈現畢業後的困惑和他們的選擇吧。
開場即定調
開場鏡頭由Ben的臉漸漸放大,直到我們看到機艙裡一個個整齊的位置。陌生的人們因為這個社會劃定的界線而緊緊地擠在一塊,卻又如此整齊地擁有空間上的平等。下了飛機,Ben臉朝左在輸送帶上,他的位置則差不多落在三分法則右邊的甜蜜點(sweet spot,即線與線的交點)上,創造較有動態的構圖。Ben站在單一方向的輸送帶上行進著,彷彿送向已被決定好的未來,就像父母送他上了大學,期待他找份好工作、娶個好女孩、過個快樂安穩的一生的單一道路。儘管我們知道他在移動,但在畫面上他幾乎是不動的,暗示著Ben的被動性。他的位置與他的行李箱一樣都處於右邊甜蜜點上,如果這還不夠明顯,導演還很俏皮地運用標示牌的雙關“DO THEY MATCH?”來暗示Ben就像這只箱子,即使裏頭裝滿了東西還是只能被運來運去的狀態。這段開頭不僅介紹影片資訊,還為整部電影寓意定調,一部電影是不會花將近2分鐘的時間在處理一個沒意義的片段的,也是從這部片我開始注意每部電影開頭。
水意象: 焦慮不安
在一場壓力千萬倍的歡迎會後,貫穿本片的意象出現了:水。就連剛剛我們以為某某先生即將告訴他的一個重大指引性的訊息也只不過是“plastic”(塑膠;不真實的),讓Ben摸不著頭緒。Ben坐在自己的房間,對未來沒有方向,鏡頭裡的他整顆頭置中彷彿浸在水裡,光源自右邊打在臉上半黑半亮,顯示他內心的疑慮。水族箱裡的水被關在方正的盒裡,凝滯不動,這裡不是要說明Ben如水柔軟可塑的性質,而是要暗示他窒息性的混亂,但生活又原地踏步。
他先是注視著水族箱裡的潛水小人,後來他倒真的變成那個被淹沒的小人,同樣如在水族箱裡被擺在畫面左邊的位置。他爸爸在親友前不聽兒子的想法,不斷地逼他出場,再不斷地與母親合力把他的頭壓入水中。接下來的剪接也很妙,就是在這一大片填滿畫面的藍色憂鬱裡,他緩緩沉淪、喪失形狀,Ben主動打給了R太太。藍色畫面還在繼續,下一幕Ben的聲音倒先出來了:“I was wondering if I could buy you a drink or something.”上下幕的時空雖然不一樣,但就像蒙太奇的影像剪接[註一]能創造新意義,聲音也可以進入剪接的互動,讓幕與幕之間產生連結和對話。
[註一]蒙太奇剪接最先由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提出,他認為兩個不同的畫面,甚至是相衝突的畫面可以碰撞在一起,產生意義更多元更強大的能量。
第一次與R太太性愛的掙扎
和R太太第一次約在飯店的Ben很緊張,想做又怕別人知道,連櫃檯人員問他來這裡是不是有什麼“事”(affair)他也聽成有沒有搞“婚外情”。他獨自在等待R太太出現時導演安排了一幕Ben與玻璃桌上他的倒影。如果我們用精神分析理論來看的話,鏡子和映像即視覺化了分裂的人格或內在的衝突,這也是電影裡常出現的手法。且前一幕他剛坐下時,桌上只有乾淨的菸灰缸和一個桌上型小暖爐,下一幕菸灰缸便滿是菸蒂,大概三四支菸有吧,再度顯示他與R太太幽會的焦慮。
每當Ben質疑他們跨齡且婚外結合的正當性,便會出現重複的構圖:Ben在畫面左邊,R太太在右邊,而最右邊則是正在注視他們的肖像畫,代表Ben對別人對此事看法的意識。左圖是偏亮暖黃的構圖設定在受社會認可的家庭場域,且有較多幅畫和人偶面向他們。R太太正獻出不言明的引誘,她的頭不但佔據較大空間也高於Ben,因此對他產生壓迫感與控制感。她背對著觀眾讓觀眾也不確定她的心思。右圖屬暗冷藍色調,設定在承受社會汙名的旅館,一個不易被窺見的社會角落,也許因此只擺了一幅肖像畫。Ben和R太太的權力位置較勢均力敵,但整個畫面卻用了傾斜鏡頭(canted camera),因此景框中的地平線並非水平,製造失衡的空間感,在德國表現主義裡便常用這種鏡頭呈現人物的內在紊亂騷動,但此圖傾斜角度不大,不至於干擾觀眾,只表示潛在的不安,精心安排的幽會是否要破局了呢!?
除了用映像、畫作和傾斜鏡頭來呈現他的掙扎,光影也是另一個主要視覺比喻。他一人先進房時,他臉上的光線再度呈現半黑半亮的狀態,臉雖朝著右邊光源,但他的視覺卻沒有引我們到畫面右邊,因此整個畫面無須畫外空間來表達這一幕完整的意涵,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封閉景框(closed form)的概念。再加上整個畫面從中間一切為二,一邊黑一邊白,主角又佔據了整個左邊,造成左邊的視覺感比較重,構成不平衡的構圖,反應了他不但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且漸漸傾向心中黑暗慾望。當R太太刺激他說,「處男又沒什麼丟臉、這方面不足不代表什麼」等,他便惱羞成怒地想證明自己,整個人霎時背對光源,唯一對外的門一關便完全陷入黑暗。
性愛後安於水
享受過成年禮的他,好像正式升格為一名成熟的男人,但也安於漫無目的的逸樂,這點我們可以從他和泳池的關係裡看出來,原本淹沒他的泳池這時轉成一個度假的節奏。上一幕的黑暗與下一幕泛著光的水藍用Paul Simon在1964年寫的“Sound of Silence”來嫁接。歌曲原意是指當時社會崇拜物質之神(“the neon god”)而聽不見地鐵牆上、廉價公寓裡社會不公的哀號,也沒人願意打破這沉默(“And no one dared/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用在這裡也許是指主角與家人及偷情對象R太太也都沒有觸心的交談,即使各說自話,也不交談,即使聽到耳聞喧囂也不真正傾聽,於是Ben心中的迷惘默默硬化成一堵沉默的牆,才做出不符社會期待的事。所以後來遇到同年齡、談得來的Elaine才會執意地想和她在一起吧,根本是在海上抓到一根浮木就要非得爬上去不可的概念(畢竟沒有其他同齡女孩作為實驗對照組)。後面緊接著一連串精彩而寓意豐富的剪接,堪稱經典,就讓我們留到下次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