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以豪
「你為什麼總想拍這些蛆蟲一樣的人?」───今村昌平的老師,小津安二郎導演問道。
「我將書寫蛆蟲,至死方止。」────今村昌平答道。
對我而言,今村昌平的早期作品有著後期作品所沒有的魅力,在與動物有關的情節上尤其如此。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後期的作品並不精采。在今村昌平長達四十餘年的導演生涯,二十六部作品的成績裏泰半都有動物出場。舉凡《我要復仇》與《鳗鱼》裏的鰻魚、《楢山節考》的草蛇、《人類學入門》處處是魚(阿春養的鯉魚,深津結尾的魚遊)的安排,都令人印象深刻,是今村昌平電影揮之不去的標籤。而若以問世於1968年,今村昌平在42歲那年的《諸神的慾望》為他電影風格的分水嶺,也是早期與後期的依據的話,能見得他在調度動物的手法越發成熟,意境也更為繁複。
《諸神的慾望》這部作品描敘了一個日本南島在外來(水壩建築工程)與內在(政教家族亂倫)的雙重危機下,由物質到精神都被慢性摧毀的過程,也是今村眼中日本當代的縮影,但之於今村而言最關鍵的,在於他有意識引入了大量民俗學與人類學的材料,來完成也宣告他後半輩子的終生志向──剝去西裝高樓與經濟神話的偽裝,揭開日本最根源的民族性。從此以後,民俗學與人類學就成了今村電影的兩翼,替他本來就略顯繁複、考究、像撰寫論文似的敘事風格更添學理,《我要復仇》、《亂世浮生》、《黑雨》、《鳗鱼》這些後出之作也成了個體慾望、集體儀式、性明示與性暗示的符號大本營,以動物之於人群,深掘肉身與精神上的返祖(Atavism),部部都猶如在替大和民族心理諮詢…….
但早期的今村昌平卻並非如此。自他1958年轉投日活片廠正式執起導演筒,一直到1968年日活片廠瀕臨破產無片可拍為止,今村昌平這十年內的八部電影,仍舊拍著動物、拍著日本,卻是與截然不同的風貌。
說直接點,這八部片只有一件事情:「下流」。
這些片是下九流的,主人翁往往都是日本戰後的中低階層:作黑市的、拉皮條的、當家傭的、當流氓的、當娼妓的。這些人的活法是下流的,因為他們往往犧牲尊嚴與廉恥來換取更多的食物、安全與慾望:偷竊、詐欺、走私、通姦…..所以,下流,過得被人視之畜牲的生活。
那麼,今村昌平愛用動物又是怎麼回事?又為什麼要用動物?不可不提的,便是他正式開始隱喻遊戲的濫觴:拍於1958年,以捧歌星為目的的商業喜劇《西銀座驛前》(西銀座駅前)。
最初是因為一條狗。受不了太太嚴管的藥局老闆大山某日決心外遇,欲邀車站筆行的顧店小妹出遊,他打了電話向開獸醫診所的情場好友求援,代接電話的助手卻誤把大山當成客人,給了這種建議:「要哄好狗,就要讓牠吃好穿好!」大山不疑有它,就這樣去把妹了。弔詭是:之前不論怎麼邯鄲學步學著把妹招式都只能出糗的大山,卻藉此成功得到了女孩的芳心,展開一段海上偷情的夜旅。以治畜牲法來治人,是暗諷女性是狗與人都沒有分別,亦或直罵當不成人的大山之可悲?
大山的懦弱其來有自。大山不愁吃穿,卻沒有尊嚴,如嬰孩般被老婆管束到連員工都瞧不起,卻又沒有反抗,只願成日妄想自己在南洋小島上與熱情的南洋女孩一度春宵,自我安慰。何以是夢南洋?今村直指了日本男子的身子留在了日本,尊嚴卻留在了南洋,大山這一批戰後男兒寧願打破虛實也想重提,但戰前口號的前進南洋仍是戰敗後不可被談的忌諱,被國家機器一併壓抑的是軍國主義也是性。
1963年的《日本昆蟲記》也值得一提。此片是今村昌平最具氣魄的勞動階級史詩,集結了今村昌平終生關注的幾道主題:日本、戰後、性慾與女性;而貫穿這一切的,則是一隻象鼻蟲。
象鼻蟲即米蟲,是種千方百計鑽營縷縫,在龐然世界乞求碎食的存在。序幕裏,一隻巨大的象鼻蟲單獨匍匐,奮力撐住在糞坑跌跤的痛苦,爬坡再爬坡,爬至畫框的盡頭,然後才是女主角松子一家登臺。象鼻蟲就是松子,象鼻蟲本性頑強,松子也是,她因私生女的身分在老家飽受歧視,來到都市幫傭卻不幸燙死了主人的女兒,淪為「白燈區」(非紅非綠)娼妓;為了生存,她豁了出去,逐漸成了把人變作奴隸、自己曾反感的惡老鴇,在戰後大糞坑般的都市生存,掙扎血汗,看盡百態。殘酷是,象鼻蟲有從眾蟻群的天性,自己卻未必會察覺,連為什麼要活著都無可適從。松子的女兒長大後上京了,為了謀財耕種,竟被母親的情夫玷汙懷孕,絕望的松子無所適從。每個人心中都有希望,生活卻像笑話,木屐走斷了只會回到原點,永遠微不足道。日本戰敗了,崛起了,一切卻彷彿沒有改變,私生女仍生下了私生女、出賣尊嚴的窮人仍是窮人、米蟲仍是米蟲,命運與經濟階級一再輪迴。
1964年的《赤色殺意》則可視為《日本昆蟲記》的姊妹作,這回則以老鼠與蠶隱喻女主角貞子的靈肉,呈現今村昌平看待女性的種種。
許多人說今村昌平關注女性,更在故事裏散發出男性所不及的光輝,其實不然。今村作品裏最邪惡的往往也是女人,醒悟的女人比男人更果斷,更會貫徹自己的主張,徹底為善為惡。女主角貞子就是被丈母娘與丈夫壓得喘不過去的自卑女郎,直到盜賊突然闖入強暴了她,她體內的情欲再度覺醒,進而蔓延到了心智,貞子開始重掌自己的身心。靠著果斷,她反過來制伏了盜賊,而盜賊與外遇不成的丈夫反因「婦人之仁」而挫敗驅退,貞子就此成了她自己的主人。
貞子曾經於受困整社會到家庭的約定成俗,要她像個妻子、女傭、母親,就是不該像她自己,她也信了。她就像自家裏的鼠籠,長養的一頭肥鼠不停在木輪上徒勞地奔波徒然,最後被另一頭鼠咬死都不知為何而跑。丈夫對鼠之死無動於衷,繼續飼育新一頭母鼠,貞子的兒子看著父親也學得了觀察鼠籠(貞子)徒勞為樂的習性,男尊女卑的家庭關係無形中繼承下去。鼠籠是貞子外在的限制,蠶則象徵貞子內在的情慾,盜賊的強暴是道出口,讓她想起了自己年幼時偶然被蠶蟲爬上陰部的快感,卻不得不在父母責備上親手捏死了蠶,也捏死了自己的慾望。片尾,她走出了鼠籠的處境又再度拾起蠶蟲往大腿擺,取回了性,這一次,她沒有停下……
這是今村樂於動物之道的原因嗎?因為這些人活得太下流了,只配得用低賤的動物,以母狗、螻蟻、老鼠與蠶去比擬?是,或不是?
拍於1961年的《豬與軍艦》,或許是解釋今村這些動物癖的唯一解答。
《豬與軍艦》的劇本完成於1954年,比今村昌平任何一部導演作品都更早,可能也是今村昌平終生最躁進,最誠實的一部自白。故事座落於戰後,美國軍艦進駐海港橫須賀市、主人翁今太藉由與美軍交好而得以跟著黑幫老大藉低價飼料養肥豬群銷售,都是今村年輕時待過、幹過的勾當。日本處處在美軍眼皮下抬不起頭的窘態:日本警察連當眾捍衛公民不被美國大兵凌辱的立場都沒有,駐日美軍大量出口原物料造成了本國物資的短缺與黑市的橫行,今太卻對自己女友晴子被美國大兵羞辱甚至輪姦的悲劇毫無辦法,不因別的,全因美國軍艦的到來──不難想見,如此醜陋、扭曲,滿含市儈的背景前提,是如何激怒了指導今村昌平劇本的老師,嚴守傳統美學的小津安二郎。
橫須賀市的居民也變了。他們迅速拋棄了戰前軍政府提倡的大和魂,非常「務實」地轉投向更有錢也更有權的美軍,崇美風氣漸不可擋。晴子一家皆在母親的安排下以「標價」方式嫁給了美國人,處處是開給大兵的妓院與舞廳,固守戰前生活的今太父親一夕間飽受譏笑,更註定潦倒。
日本人推崇山豬的勇猛,「豬突猛進」還是日本陸軍的口號之一。但畜豬則遠遠被瞧不起,不僅是罵人的話(晴子數次以懶豬批評今太一夥),更被視為人人可取而食之的弱者。美軍的到來,正是讓日本人猶如自覺的山豬變成不自願且遭人搶食的畜豬,被迫吃美國的剩飯只為提升身價。更為甚者,今太一幫人為了搶生意把敵對幫派的老大剁碎餵豬然後扔上餐桌,是豬食人,人食豬,亦或豬食豬?尊嚴於戰場於民間皆已淪陷,橫須賀市成了「豬」群四竄,「艦」群領頭的階級社會。
但,為什麼?山豬與畜豬並沒有變,數個世紀都是這樣活著,沒有優劣之分,為何人類來了,一夕之間,山豬被抬高了,畜豬卻被唾棄了呢?橫須賀市並沒有變,這座都市並未深陷戰火,市民們與高喊進軍鬼畜英美的主戰政府毫無瓜葛,為何美軍軍艦來了,一夕之間,所有市民就毫無理由的劣人一等,遠不如美國人甚至原來輕賤的「支那人」,成了失去尊嚴的一代呢?
這正是貫徹了今村昌平早期電影的真正主題:人無從決定自己的尊嚴。
命運太乖謬,國際戰爭與政府體制太遙遠,沒有任何人能孤身戰勝,但它們卻能輕而易舉決定一個人一生掙扎的意義。決定好豬與壞豬差別的、決定豬與軍艦差別的、決定下等人與上等人的、決定下流與上流的緣由,永遠不是每個人自己所能決定、所能理解、也並非都能接受的。
今太死了,只因與他毫無瓜葛的軍艦到來。
大山垮了,只因與他毫無瓜葛的南洋撤軍。
松子毀了,只因時機太不恰當的廚房意外。
貞子懦了,只因與她毫無瓜葛的每個人都要她不當自己。
生命的尊嚴,也在這脆弱如紙的基礎上,輕而易舉便會粉裂。每部電影最後訴說的,都是如此。
或許這正是今村昌平為何總以動物的意象去比擬人生的原因。透過豬與軍艦的體會,他察覺了:動物與人從來沒有不同,人為了虛榮,為了方便,企圖把自己與動物的「地位」區隔開來。但或許人與動物根本沒有區別,沒有貴賤,正如上流與下流不曾真正存在過一般。
「活得像個蛆蟲」並非是一道貶辭,而是真實。這些人這些事是真的,現實生活的艱困也是。母狗、畜豬、螻蟻、老鼠與蠶得面對的殘酷天擇,也是大山、今太、松子與貞子得要面對的,是看來更為和平,實則更為狡詐的,名為文明的競爭。他們與牠們都無從打垮世界,但也不被世界打垮。他們最終想要的,哪怕那是如此不可得的,往往就是最初被自己、被社會、被國家給拋棄了的尊嚴。
這幾部早期電影的魅力,也在壯年的今村昌平拍出這份為了生存至死方止的頑強中鮮活起來。這,正是今村昌平個人專屬,有別一切的──人間求生指南。
1969年,今村昌平結束了劇情片的拍攝,開始長達十年的紀錄片生涯。他延續了《人間蒸發》的開端,拍起淪落得更遠的那一群日本人:缅甸未歸兵團、移民的吧女、海盜與大批的日裔「南洋姐」。「我關心下半身與社會底層的關係,它們根深蒂固地支撐著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日本人並沒因為太平洋戰爭有所改變——他們千百年來都沒變過!」今村道。他手法劇情片截然不同,關心的卻仍是尊嚴。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完)
?文字及圖片提供:高雄市電影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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